与加蓬小姐相识已经两年的费米教授,一头扎在物理学的研究上,这时已经取得在物理学界有影响的成果。他根据“泡利不相容原理”导出了量子统计中的重要方法,这种方法,就被物理学界命名为“费米—
狄拉克统计法”。
不久以后,费米在他的朋友中宣布,说他觉得自己应该消费一下:
要不,买一辆车;要不,娶一位太太。
又不久,他真的买了一辆车。
加蓬小姐一家,每年都要在她姨父的别墅里住上一两个月。别墅在佛罗伦萨附近,半是农庄,半是村舍。对加蓬小姐来说,是个读书和做梦的好地方。1927年9月,他们一家又来到这里。每天清晨,加蓬小姐喜欢搬来一张藤椅,坐在桑树下温习功课,或用手撑着头静静地出神。
那时她正在准备考有机化学,嘴里一面下意识地念甲烷丙烷丁烷等的化学分子式,一面思绪幽幽地漂浮到那座雾霭笼罩的山顶上去了:要是能与自己心爱的人手拉着手,在丛林里漫步,该有多好啊……
妈妈和姨母在一块,总是缝缝补补没有完。两个妹妹和一个小弟弟呢,总有他们自己的玩法。父亲和姨父,则谈些政治问题:英镑汇率高涨呀,废止普选呀,出版界缺少自由呀等等。
傍午时分,大家都会时不时抬头张望那条通到园门口的泥路。平日在这个时候,不论晴雨,总有一个穿着褪了色的老女人,手挽一个草袋,在这条路上出现。她是来自三英里外一个邮局的邮递员。这些日子,加蓬小姐总是第一个发现她身影的人,因为加蓬小姐不知不觉总是在等待着费米的信。
8月间,加蓬小姐还曾见过他。其后,她曾在报纸上读到关于他的消息。在国际物理学者柯莫湖边的会议上,费米那些关于量子机械论的一些奥妙理论,加蓬小姐一点儿都不懂。其后他又到哪里去了?现在又在做些什么?都是她所不知道又很想知道的消息。
终于有一天,那个女邮递员把她的消息送来了。
“谁写给你的信?”表姐安娜问。
“柯尼丽雅。”加蓬小姐简单地回答,又继续看她的书。当她讥讽地说“总是你那些死死板板的朋友”时,加蓬小姐几乎充耳不闻。
过了一会,她又问加蓬小姐:“柯尼丽雅告诉你些什么?”
“她说费米买了一辆黄色的小汽车,拉赛谛买的是一辆淡褐色的。”
加蓬一口气说完,好像要把“黄色小汽车”这几个字淡化掉。
“这两个人做什么事情都在一起,不是吗?你为什么拉着脸,好像有什么不对似的?你应该高兴才是,他们会请你坐他们的车的!”
安娜哪里知道费米说过的一些话。
有一次在朋友们当中,费米按照他常下定义的习惯,说他理想中的太太应该是一个高大强壮、运动员式的女孩子,最好是金发的;来自农村,没有宗教信仰,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必须长寿健在。这是根据他的优生学观念,他对运动的喜爱,以及他对不可知哲学所抱的怀疑态度而提出的。他的口气是那么坚定,说明他不是说着玩的。
加蓬小姐自知身材不高,又不特别健壮,长的也不是金发。她的祖先,从可以追溯得到的算起,都是生长在城市的白领阶级。她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中最后存在的一位,是她的祖母,也在最近活到百岁而去世了。
对于加蓬小姐来说,坐他的汽车可以,做他的太太却不行。她已经决定做个职业妇女,终生不婚。
可是,费米却比他自己所说的计划更奢侈:他已经买了小汽车,还要在几个月内讨个太太。
不言而喻,这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10月间,加蓬小姐回到罗马,得以见到那部小车。一到星期天,旧时的朋友总是登上费米和拉赛谛的车,到郊外去兜风。加蓬小姐常常得爬到车后的小座位上去,这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裙子翻飘,而那些懂得向女孩献殷勤的青年人又都来搀扶。天气好时,这位置倒还不错。
碰到下雨,费米把车棚拉起盖住前面的座位时,坐后座的可就惨了。
1928年7月19日这一天,罗马的天气非常炎热,室内温度接近40℃。费米先生和加蓬小姐就在这一天永结同心。
婚礼形式,是当时时髦的“城堡里的婚礼”——在古罗马的康比多格里奥城堡举行。不要宗教仪式。因为他俩属于不同的宗教。和大部分意大利人一样,费米是天主教徒,而加蓬小姐则生长在一个不属于任何宗教的犹太家庭。
妈妈给了女儿种种劝告,最后的一项是:“不要让你的丈夫穿那套淡褐色的衣服,他穿了不好看。”这种要女儿迫使男人服从自己,即使小到衣服颜色的想法,使初为新娘的加蓬小姐惊讶不已。但是,此刻她已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些,她已穿上礼服,在等候新郎登门。
客人都到齐了。派去接费米和他的姐姐的车子,只带来了玛丽亚,说是新郎还没有准备好。加蓬小姐感到不安。经过一番令人焦急的等待之后,费米终于匆匆来到了。他还得意地解释说:他换上特为配礼服而买的新衬衫时,发现衬衫袖子长到指尖之外还下垂三英寸。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了,怎么办呢?他不慌不忙,坐到缝纫机旁,动手把两只袖子各打了个大折。这倒不是他第一次缝东西。前一年的夏天,他曾让加蓬小姐看他用一条短裤做裁样,缝成一条新短裤,他还颇自豪呢。
这不,解决了袖子问题之后,现在他就来解决婚姻大事了。
古城堡有着光荣的历史。当年,城堡里鹅群的叫声曾惊醒了梦中的战士起来抵御高卢人的夜袭。费米们的车队从侧面驶上,经过一个总是养着一只母狼——罗马的城徽——的小洞,再往上去,可看到一只笼子,里面养着一只鹰。这是墨索里尼的创造,他按照拉丁的神话,以鹰为征服的象征。
车队在山顶的广场上停下来。广场上耸立着哲学家、皇帝卡马斯·欧勒里亚斯骑在骏马上的铜像。广场的三面是三座宫殿,其中一座是市政厅。一位披着蓝色肩巾的市政府官员为他们主持婚礼。
仪式过后,新婚夫妇和佳宾在广场上摄影留念。新郎新娘站在前面。
费米有点难为情地向摄影人展示笑脸,加蓬小姐则笨拙地捧着一束鲜花。依照惯例,这天新郎是应该送一束鲜花给新娘的。但无论在婚礼之前还是在婚礼之后,费米都没有想到送花这件事。当他们在等着行礼时,好心的亲戚们才派人到最近的鲜花店去买来了一束。
婚礼完毕,神采奕奕的参议员科尔比诺走过来,他今天是伴郎,用严肃的表情向加蓬鞠躬,吻她的手说:
“恭喜,费米太太。”
新婚的费米夫妇决定以坐飞机这一“壮举”来开始他们的蜜月旅行。
两年前,即1926年4月,意大利第一条民航线才首航。1928年时,意大利民航公司用的是意大利自制的双引擎水上飞机载运旅客。航空部对旅客保存有准确的纪录。因此加蓬知道她是该年全年搭乘飞机的第304名意大利籍女乘客,而费米则是第1358名意籍男乘客。在外籍乘客中女乘客比例要高些,男乘客为42%,女乘客为89%。这说明意大利女人比较拘谨和恋家。每架水上飞机可载8名乘客,但平均起来每次只有4名乘客。
一路除了几次簸动和降落时的一阵阵弹跳外,还算平稳。簸动时加蓬很害怕,下机时她脸色苍白,却暗自庆幸没有被别人发现她的害怕。
新婚后的第一个夏季他们在阿尔卑斯山一带徘徊流连。但每逢雨天或夕阳西沉之后,费米总是不忘他教书的本行。他是教师,不教别人就不行,因此妻子只好做他的学生。她得学物理学。
费米的理论是:一个好的教师总是成功的,不管他的学生有多愚蠢。
他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加蓬在中学的时候,曾为两个孩子补习几何,结果两个都在考试时失败了。她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是:他们补习得太迟了,加蓬救不了他们。
“胡说!”费米说,并说出自己成功的例子。由此看来,她是个不合格的教师,而费米则是个不会失败的优等教师。
可惜,他虽然知道没有希望的学生虽是极少数,但却不是没有,加蓬就是一个。
他们一起在加登诺的那个夏天,加蓬就曾证明了她对音乐一窍不通。在漫步和爬山时,朋友们爱哼流行歌曲。听到她跟着哼哼那个难受劲儿,费米和柯尼丽雅就决定来教她。这样,加蓬便有了两位教师。一个认为没有教不会的学生,一个很懂音律。但是,到了夏季末了,她还只偶然会唱一句。歌词是:“在他们抬着的灵床上,卧着的一定是我爱人的尸体!”
两位老师无可奈何。而当他们停止教她时,她连这一句也唱得离谱走调了。
现在,费米又要来教加蓬的物理了。
加蓬的生活理想是和她所崇敬的丈夫合作。帮助他在学术上有崇高的成就,为举世瞩目……这样,他就会感激自己的妻子并深深爱她……
山间小客房的木屋子里,雨夜的凉意送走了夕照的余温。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费米为她讲解麦克斯韦尔方程式。加蓬耐心地学着。她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一心一意地听费米的讲解。
“光就是电磁波。”
“你怎么能够这样说呢?”
“我们不是刚解释过吗?”
“不,你只证明了由某些数学上的抽象,获得两个相同的数字,但现在你却谈到两种相等的东西。不可以这样,相同的东西不一定是相等的。”
他说服不了加蓬。她的物理也就没有再学下去。
费米的“教学计划”虽然受挫,但她除了替他补袜子之外,也还有别的机会帮他的忙。
还在结婚之前,费米就已想到家庭的责任,考虑各种补助收入的途径。那时他的月薪只有90元,刚刚可以维持两人的日常生活,不可能有余裕。在当时的意大利,大学教授是不能单靠薪金生活的,必须有其他收入。像世袭的财产,太太的嫁奁,或著作的版税收入等。费米没有祖遗产业,只好另谋项目。增加收入不是为了过豪奢的生活,是想获得安全感,有备无患,可以应付意外。
他决定作个努力:写一本中学课本。
“我口授你写,”费米说,“你有空的时候就把它抄起来,并帮助我画图解。”
加蓬完全同意。蜜月旅行回来,他们立即开始工作。
写作过程中仍时常有争论。焦点是所说物理学理论能否为一般学生所理解。遇到这种情况,他们想了一个裁决办法:请问宝拉。加蓬小姐的妹妹宝拉正考完中学三年级的课程,她虽不喜欢科学,但物理这一科却得很高分数。费米的书显然不能只为有科学天分的学生而写,应该更适合于一般学生的水平。
这部分上下两卷的书,他们差不多花了两年的工夫。暑假也在写,连到姨母别墅去时也没有停止写作。
书印出来后,费米收到出版商寄来的一千张版权页,要他在上面签字。这是意大利出版界的习惯。这种习惯也许是从那句“信任别人固然好,但不信任更好”的俗谚而来。费米和大多贪懒的作者一样,宁可盖个橡皮章就了事。每盖一页,表示费米可以收取3.20里拉,合美金1角5分,是每本书定价的20%。这样,这本书虽然不是费米最满意之作,却也达到了多年有收入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