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3年第12期

无端泪涌(六首)

作者:陈 超

字体: 【


  除夕,特别小的徽帜
  她老了
  十年前,他已撒手归去
  刚才,这个生养我的老妇人
  双手各端一杯红酒
  与对面空虚的座椅碰杯
  现在,她独自躲进厨房
  摩挲着那把只剩下二分之一的菜铲
  (孩子们多次想扔掉它)
  被他们的岁月磨小的,特别小的徽帜
   沙漏中
  盐粒簌落
  来路茫茫
  牡丹亭
  秋风散朗,亭台清旷
  拉京胡的爷爷瑷埭
  一个‘嘎调”在刺他
  一颗砾石卡住高腔
  鱼群倥偬,倏散
  七十年前的铙钹鼓板惊响
  “崆采——哐!”
  忽焉有感 肠回意惨
  欲忘还思当年的伶王
  
  穿靛蓝学生装的爷爷
  以一袋洋面
  换来天桥剧场的皮黄
  与一个北平女二中的学生
  恍惚的搭讪
  
  使一个家庭有了偶然的起源
  拨转了父令如山 媒妁如宿的方向
  在奶奶二十年祭日
  梦回意彷徨
  乱煞年光
  牡丹亭,牡丹亭
  栌叶簌落
  胡琴幽响
  无端泪涌
  无端泪涌
  雪峰
  巨大的投影
  在午后两点
  渐渐缩短
  最后移开
  瞬息间
  太阳淡绿的光瀑
  灌满了鹿马登的山谷
  阳光照亮一座
  各色石块垒成的……谷仓?
  哦,不,是傈僳人的小教堂
  在它尖顶的十字架上
  一只蓝杜鹃
  静静伫望
  脚下
  怒江平静流淌
  远处
  溜索孤单
  教堂内
  传出赞美诗参差的吟述
  我虚弱地蹲下
  无端泪涌……
  特木里的甘霖
  红土地愈加酡红
  天空还在泠泠筛酒
  特木里闪光的草滩上
  一个黑彝老爷爷孤单站立
  他粗糙的羊毛察尔瓦披垂
  凝恒如淋湿的铸铁之鹰
  现在,他缓缓转过梯形后背
  高隆的眉骨下目光执著
  口型平直却喃喃有声
  他对着我这个异乡人
  又似乎视而不见
  我关上照相机镜头
  为蒙昧地打搅老人而羞愧
  他在望什么
  他望到了什么
  他是否望到了我望不到的神秘晶粒
  
  祝好人得沐天恩
  早餐
  无数个冬天的早晨
  厨房传来寒率
  年轻的妈妈
  轻轻击碎水缸中的冰片
  捅火 烧饭
  爸爸结束了晨练
  “你轻点 让孩子再睡会儿”
  妈妈对他嘘着指尖
  被窝里
  我已经醒来
  望着窗玻璃的冰凌花
  想它像宝剑 还是像船
  吃吧 一碟雪里蕻
  一碗米粥 烤馒头片
  我背起布书包 拉开家门
  雪地的反光使我眯起眼
  柳树干枝上
  三颗晨星闪烁
  妈妈的早餐使冬天温暖
  多年后
  无数个冬天的早晨
  妈妈的头发白过了冰凌花
  在枕头上揉得凌乱
  人到中年的我
  打开煤气灶煮早餐
  不要开油烟机
  嘘——,轻点
  积雪映亮五路车站的站牌
  
  早班的公共汽车轰鸣
  而爸爸,在另一个世界
  是否还坚持着晨练的习惯
  大淀的清晨
  落了一夜的雨在早晨停住。
  我身下的草席发出蒲苇的气味儿。
  机帆船舷旁堆着十四只绿色的空酒瓶,
  霏雨的冲洗使它们反射出曦光。
  朋友们还在酣睡,
  他们的目困倦缘于竟夜的牌局。
  而在鱼鹰翅膀舒缓又轻逸的扑棱声中
  我独自醒来,光脚走出船舱。
  雨后的太阳像渔家姑娘苇编的
  大金箔盘盏,柔和地闪熠,
  
  大淀吐翠,芦荡莽莽,
  凉快的湖风翻扑着荷叶
  和我宽大的棉布衬衫。
  在靠近船身右侧的地方
  
  一群透明的小青虾凝然不动
  用它们清亮呆滞的近视眼盯着虾篓,
  由于我快活的尖叫提
  又倏然遁入青泥。
  挖藕采菱的安新渔民驾木舟
  从如烟的岸柳中驶来……
  哦,星期天的白洋淀清晨
  显得不真实。它让我忘记了生活重压的焦虑,
  有如天涯归客恍惚于故乡久别的美。
  如果不是抬眼望到那些旅游者在玩飘伞,
  我就将一步跨出“现代化”的时间。陈超:诗评家,河北师大中文系教授,多年从事中外诗研究。有多种编著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