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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山海关及其他
作者:李 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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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遗像
墙上
母亲的遗像
已挂了三十年
仰望与俯首之间
都是疼痛
她比我年轻
她是我的母亲
三十年已不知多少次
母亲用粗糙的手
抚摸我的脸颊
歪着头看我
胖了?瘦了
当我向她倾诉
埋在心底的苦涩和委屈
她不再唤我的乳名
只凝重地抚着我的白发
并用她抱完柴禾之后的衣袖
擦着我缀在胡子上的泪滴
喃喃地轻声说
不要哭,不要哭
像儿时那样
只有母亲能感到我心底的隐痛
只有母亲能听见我心脏的跳动和哭声
我听见墙壁在炸响
恐龙化石
推土机喘着气
吐着黑烟
使劲推着,铲着
掘出一块恐龙的骨头
不说话的恐龙骸骨的化石
沿着风的巨大的曲线
我们曾无数次
从日出淌出的鲜血中寻找它
从早已遗忘的灰烬中寻找它
从山岫岩石的脊骨和肋骨间寻找它
从翅膀和尾鳍间寻找它
从雨林的血和成熟的风暴的漩涡中寻找它
趁地球旋转的轴没有锈蚀 趁我们所知上帝曾是它的近邻 便从教堂的塔尖、圆顶的清真寺和斗拱飞檐的
庙宇间寻找它
从经卷、神话和史诗中寻找它 从母亲的乳房和骨盆间寻找它 甚至从我们自己的身体 当含氟量断代和碳—14也无法帮助我们时 我们只能睁大眼睛 从骨架推测它的身躯 从脚印判断它的体重
从头骨想像它的叫声 从牙齿论证它的习性 我们听见了六千五百万年前星球旋转的声音 那时我们还是一粒泥沙 而从这块掘出的骨头 我们发现这只恐龙,曾遭受——
飓风摧残23次
水灾21次
雪暴19次
岩石撞击17次
雷殛13次
地震9次
火山喷发7次
不明飞行物伤害5次 之后,它还曾活着 最后死因不明
问 题 假如穿山甲没有甲 刺猬没有刺 它们还能有自己的生命吗
它们将有怎样的尊严和形体 假如老虎没有锋利的牙齿 它们的上颚和下颚会是怎样的形状 它们的肠胃会是怎样的结构 它们的生活习性会有怎样的改变 它们离自己越来越远 生物群落中的森林将会如何 山谷和月夜会不会感到孤寂和忧郁 大自然会不会因断裂而倾斜 我们的母亲还会用它哄吓哭攘的孩子吗 还会有人用它的骨头治疗自己的伤痛吗 国王还会把它的皮铺在椅子上显示权威吗 生物学中它的章节是否该用橡皮擦掉 而要用一个新名词来代替,那该叫什么 它们的爱和死的方式是怎样的 它们的到来会不会因不受欢迎而使自己感到
痛苦
在哺乳动物中它又将占怎样的位置
兽类学中是否又将排出一种新秩序
大地是否会因它的出现变得美丽或丑陋
假如老虎没有锋利的牙齿
我们还能写出使孩子们睁大眼睛的童话吗
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衰老
它该是快乐还是悲伤、可爱还是可怕
两棵银杏的爱情
银杏,落叶乔木,孑遗植物,雌雄异株,寿命极长,
可达千年以上。
——植物学
也许世界上
这里是爱情开始的地方
两棵银杏赤着脚
分站在小河两岸
它们相互张望着不说一句话
只把影子重叠在水里
河水对他说随我走吧
他说不
白云对她说随我走吧
她说不
他们知道一只酒杯是孤独的
当滴银的夜晚
鸟和鱼都在巢中睡去
他们会紧紧抱着,相互抚摸
他会向她倾吐秘密和梦想
她会给他唱歌
爱情是无法说出的东西
他们相互占有
犹如幸福和痛苦
把血给它,心脏就会跳动
把氧给它,肺叶就会呼吸
生命只能闭着眼思索
它离骨头最近
星 星
只有住进高层楼房
才知道云会变成雨水
闪电是飞泻的火
雪如何长出翅膀
虹怎样染出色彩
对于我
星星原来是不存在的
只有搬进高楼
它们才回到人间
作我的邻居
一颗颗聚在我窗前的
这些眨着眼睛的顽皮的小星星呵
看见我,多么兴奋
我不知道它们
是悬在那儿、漂在那儿、还是镶在那儿的呢
发出清脆声音的
是悬在那儿的银铃吗
映出闪闪流水的
是漂在那儿的荷灯吗
射出逼人光芒的
是镶在那儿的宝石吗
入夜,打开窗子
你喊它们吧
它们就会轻轻地聚拢过来
这些透明的璀璨的小精灵
如果需要,可以摘下它们—
把银铃挂在门前
把荷灯装在阳台
把宝石戴在爱人的手指上
高原一夜
背一口袋青稞
跋涉在一天又一天
总是同样单调的荒滩上
当风把砂砾灌满我们的骨缝
太阳把身影拉长铺在脚下
云惊慌地逃下地平线
铅一样的夜便轰然而降
前面,似野蜂的巢和
古墓群的隆起的土垛
就是我们投宿的地方
疯狂地抽打着的经幡
是我们的邻居
是众神的住所
铁青的干牛皮的地表上
只有呼啸的风
不住用鞭子抽打着
悬在四千八百公尺半空的
碎石、砂碛和枯蓬
然后又紧攫住大陆架
拼命摇撼
在它喘息的缝隙间
可以听见
岩石板块磨擦的声音
火的声音
江河源头滴水的声音
饥饿的雪豹号叫的声音
也许还有星星逃窜的惊叫
生命在颤栗
此刻,白天那斜飞的大乌鸦
痛苦里偷偷长大的蜥蜴以及
拼命吸吮着兽骨上血珠的大苍蝇
都躲在哪儿
但这里却也有
比死亡更倔强的生命
是趴在地皮上的长不高的野草
是野草的种子
是种子的根
是根的信念
像针,以金属的光
严厉地逼视着这个世界
当倾斜的土壁上
酥油灯熄灭
小屋便在惊涛的浪尖上颠簸
闭着眼,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风雪山海关
1999年11月14日,与汪兆骞、关仁山、周健、陈
新增等同志冒雪游山海关。
雪锁着山
雪锁着海
雪锁着关
茫茫大雪紧锁着山海关
任铅灰的云压在头顶
也来寻访多年不见的山海关
当年的城楼
仍屹立在那儿,变得
比哲学家更懂得思索
比史学家有更多的记忆
门上的大铁钉
仍沉沉地钉进历史深处
飞檐垛口,似乎比过去胖了一些
只楼后的长城不见了
风雪中,长城逃走了
巍巍关楼呵
逶迤万里的长城呢
是飞上了九霄
抑或潜入了海底 ,
冻云缝隙间出没的是它吗
冰河雪领上翻腾的是它吗
任你向千年外、万里外眺望
也不见它的影踪
莫非它闪光的鳞甲
都变成了眼前
漫空横飞的大雪
长城在哪儿
它的影子和它的梦在哪儿
是故意不让我看见吗
看不见长城就像丢失了自己
我抱着满怀风雪
在城楼上踟蹰寻找
只感到这孤楼
像一声睡着的雷
沉沉地守着这个
不懂安静的世界
看不见喋血的长城
却有筑城人的汗
戍城人的骨
飞鸣的箭镞和不灭的火
凝在城关下
却有守门役卒的咳嗽声和
关前的马嘶
回响在那儿
穿羽绒服的导游人
不绝地讲述遥远的故事
故事是脚下的青砖、石头和枯草
微茫中,我听见
孟姜女的哭声
正从砖缝凄婉地流出来
萦绕在冰封雪裹的
瑟瑟颤抖的酸枣枝子上
2003.4定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