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3年第13期
梁平作品 十四行与知青时代(八首)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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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行诗(四首)
不煞风景
所有的风景都不能永远
层林尽染,在山的背后坐守天边的落日
而山可以无动于衷,可以依次优美
慢慢消解,把折叠的心情打开,铺成织锦
剪一截给嘉陵,再剪一截给长江
以后就顺其自然了,放弃或者坚持
只要头上的天空还在,有鸟飞
只要太阳明天照样爬上来,有温暖
只要凡高的向日葵不死,有色彩
只要山水以外的蔚蓝健康快牙
那么,可以把手平放在胸前
做一次深呼吸,从一数到无限
有海啸
山成为风景还是山,水成为风景还是水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成为自己
端午节的某个细节
这一天诗人都在过自己的节日
我在远离诗歌的办公室加班,给自己找个理由
把烟头加满烟缸,把烟丝排成行
一行一行的数落自己
当数到第五行的时候,立即打住
重新更换的靠椅显得格外生硬
从窗子看出去的街上,汽车堵得一塌糊涂
我和城市同时感到胸闷、感到心慌
我们都不愿意声张
粽子、黄酒以及府南河上设计好了的龙舟赛
与我们没有关系。城市还是那个城市
我在吟唱另一个城市的电话号码,尽量保持
节前的那种安静。端午节本来就不该高兴
而事实是,一个诗人的忌日,所有的人快乐无比
对 方
一个词从概念到具体是一次艰难的指认
对方是谁,对方在哪个找不到的方向
而疑问,得到答案可能在瞬间
可能,穷尽你一生的追问
相对在咫尺的时候,看不见青山绿水
在天涯,即使一滴泪落下
也可以翻江倒海,江上的云海上的帆统统逃遁
即使风景不在、不能永远
依然面对昨天的海上
“我不知道风在哪个方向吹”,我不知道
酒后的一切,笑声很近,记忆很陌生
一只倦鸟,明天又该在哪里歌唱?
对方,总是在很远以外,因为远
始终不能抵达,始终,割不断断肠的牵挂
写一首诗让你看见
从早晨写到夜晚,只一行
另一行从生写到了死,没有意外和冲突
故事平淡如我桌上的玻璃杯里
来不及张开的茶叶。以针的形态出现的茶叶
沉入杯底,生硬地站立在我的对面
’
你可能不知所措,而我知道这其中的意味
时间不堪一击。现在看得见我的时候
我在诗歌的分行里,很短。等到你看不见甜
桌上的茶杯里也看不见水了
至于那些已经仰躺在杯里的茶叶
一层覆盖一层,直至杯口
此刻,我是最底下的一叶,一个句子
我在那里“诗意的栖居”,从今天到以后
接受来自任何方式的忽略和关怀
知青时代的抒情(小叙事组诗)
有一种叙述的轻,难以承受
有一种抒情的苍白抵达深处的疼痛
——题记
关于一首诗的成就
不满十八岁的我,一枚青果,和柑橘一起落地
与知识结缘,成了五里坡上的知识青年
跟我一起来的还有压在被卷里的高中课本
和一册《红旗歌谣》,它们互不搭理,让我难过
在这个冬天,我吃了几年吃过柑橘的总量,从
里到外的酸
以至于一看见水果牙齿就打架,说话走调
我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自己说话压韵
而且随口,可以来个四言八句
生日那天,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的高音喇叭
播放了我写的一首诗,很气派,我很得意的处
“层层梯田铺稿笺,滴滴汗水写心愿;
贫下中农创大业,公社处处涌诗泉。”
这首诗在那天播了十八遍,十八个有知识的青
年
闹着要我请客,吃掉了我两个月的口粮
和半年供应的三斤猪肉(真的心痛!)
夜半的歌声,差点没把我的小土屋撕成几块
县委的新闻干事消息灵通,把那首诗拿去县广
播站
配乐朗诵,同时广播的还有一篇关于我的专访
省报的编辑下来看了也赞叹不已
鼓励我,告诉我这首诗就在下周的副刊上发表
我连连点头,相信我脸上已经笑成一朵花了
但是我很谦虚地说:都是贫下中农的培养
我开始写诗,诗如泉涌,而且拜师农民诗人柳
二爷
过了不久,柳二爷写诗感慨:“长江后浪追前浪
呀!”
就这样,我在十八岁成为这个县上的文化名人
县里的创作会上人人对我刮目相看
我总是在前排就坐,只是徒步回到五里坡
重新守着一口生锈的铁锅,发愁
不过好在,队上总是经常有人嫁女娶媳妇
总是有人经常过生日、或者办丧事
在这个时候,我的知识就会派上用场
写几句顺口溜,顺个人情,顺个油嘴海吃海喝
白月亮,白月亮
白在黑夜里的白,真的很惊心动魄
老王居然在篱笆墙的外面偷看了小芳洗澡
看了就看了,老王经不起刺激,病倒在自己的
床上
老王是村子里来的第一个有知识的青年
三十多岁的人一直暗恋小芳,一直把劲
使在自己身上。其实小芳心里明白老王的好
只是村里风大,风可以把人的舌头拉长
小芳喜欢听老王讲他们城里的故事
喜欢和老王坐在一起一句话不说,看月亮
老王生病,小芳揣了两个鸡蛋去了
老王生什么病小芳不知道,坐在床前
见老王热泪满面,呢喃一句话:“月亮好白”
小芳说病好了我们再去看月亮
当时外面很黑,连星星也没有一颗,否则
她还没有胆量一个人来,她知道风的厉害,害
怕受伤
月亮在眼前晃动,老王交代了发病原因
希望得到爱情的原谅
此刻小芳已经站起身来,周身瑟瑟发抖
手里的鸡蛋和愤怒一齐砸向老王:“流氓!”
小芳和风一起走了,后来,老王就一直躺在
床上
酒在村子里是一个人的砝码
川东人好酒,酒量大的人在村子里说话算数
队长不喝酒,因此说话从来不理直气壮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喝酒,只知道
队里的会计喝酒,记分员喝酒
能够和他们端酒的人绝对不会受欺负
会计经常说“酒都不能喝的人还能干球事”
我因此只能被评为半劳动力,工分和妇女一样
终于等到队长杀猪请客的日子
我主动坐在看都不看我一眼的会计身边
两碗酒下肚,居然就敢和会计勾肩搭背了
从来没有这样喝过酒,从来都谦虚谨慎的我
口出狂言:“还有谁敢给我喝!”
会计摇摇晃晃站起来又递过来一碗:“有种!”
我的一碗又下去了,会计连碗带人滑到桌子下
面
我不敢坐下,事实是已经坐不下来
我反复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我想起黄继光、邱少云,以英雄的光辉形象勉
励自己
就觉得天空是那么的蓝,太阳是那么的温暖
而我的步子走得是那么的坚定,第二天
接到队上通知,我是全劳动力了。但是我还躺
在床上
那首“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邓丽君开始在我们那里流行的时候 范围只在很少的几个有知识的青年中间,自娱—
自乐 当时邓丽君还叫“靡靡之音”,可能是我们比其
他人 更没有抵抗力抵制这样的腐朽 轻轻哼哼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有男有女 就有了表达心意的机会,反正是别人唱的歌 懂了就懂了,不懂的也不觉得尴尬 问题是,后来范围渐渐扩大,村里有人也会唱
了 唱得有点肆无忌惮,替代了山歌,替代了革命
歌曲 对此,书记在生产队的大会上提出了严厉批评 书记是个好人。书记之所以这样 是因为他是书记,别无恶意 “我的目的是提醒大家在农业学大寨的太好形
势下 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不要忘记红旗的颜色!” 其他的话,书记多半是和颜悦色,只是下来以
后 找我谈心,要我脱产一个月,写一些健康歌曲 他说,你以前写的诗就很好,可以鼓舞斗志 我很感激,但是我说不懂音乐。他说他还不会 生孩子呢
现在两个儿子都当兵了,还驻守边疆保国防
书记在这个时候很和蔼,两眼潮湿、而且语重
心长——
“年轻人呀,月亮算个什么玩意儿,
我们劳动人民的感情,一锄头下去,有好深就
是好深嘛!”
后来我也不喜欢邓丽君了。至于
月亮代不代表什么与我无关,我已经离开了那
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