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3年第13期
聆听胡弦
作者:孙昕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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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方向感很强的人,精神的罗盘永远指向澄明辽阔的北方。它的荒凉。它的粗犷。白山黑水。冷是精神。
而作为一个对语言有某种敏感的写作者,我的不良习惯之一就是喜欢从一些诗人的笔名上窥测其内心的方向。第一次读到胡弦这个名字,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胡马依北风”,“胡天八月即飞雪”……凛冽的苍穹之下,传来缥缈的弦音……
多年之后,在黄海滩涂的一次诗歌会议上,我第一次见到了胡弦。可惜啊那一刻,我多年想象垒起的那座大漠雄关顷刻坍塌——这个玉面书生眸子里全是南方的春水。
可我还是忍不住把这个多年缭绕在胸的想法告诉了他。“是这样的吗?”他报我以腼腆一笑,像是辜负了我的期望。
短暂的相聚,胡弦在我印象中是个逻辑、内敛的人,即便诗兄弟们呼朋引类癫狂撒野,他也只是专注品咂、静观其变,内心的波澜并不外形于色。那天晚上在麋鹿保护区,当地老乡与我们搞联谊活动,场面很民间,也很热闹,附近年轻的农民闻讯赶来,嗑瓜子,结毛衣,听诗歌,孩子们窜来窜去,像是生产队里的一次文娱活动。联欢过半,胡弦也在吆喝声中登台。我记得,他朗诵了一首即兴创作的诗篇:“今夜,滩涂在长/必有一块向东的泥土,踏住了/西来的海浪……”胡弦以他特有的那份从容上台。他安详和坚定的神情,仿佛斯蒂文斯放在田纳西山顶的那只“坛子”,使得现场变得特别的安静。“今夜,月光动荡/多少芦花变成了细霜/多少难以人眠的候鸟,收起/赶路的银两//今夜微甜,风轻/芦苇碰响芦苇/多少盐蒿草,叶子轻蹭/细小的呼吸/吹在我心上
整个现场,我唯——听到的是诗歌呼吸的节奏。数日来,他由于略嫌沉默而显得有些模糊的面孔,这一刻在我面前渐渐清晰起来。他的目光越过了人群;像是眺望不远处的大海。平缓的语调——醇厚的男中音——没有多余的枝蔓。此刻的胡弦是一棵经过修剪的语言之树,疏朗、挺拔,我们的心灵之光,在他的引领之下,来到了夜幕下的黄海……
这是我记忆中最清澈的胡弦。
那天晚上,天南海北的诗友们由于即将分别,显得特别留恋。夜深时分,大家还在旅馆内唠嗑。忽然有人提议,每人说个故事吧。轮到胡弦,他转轴拨弦、轻拢慢捻,一段《某某某起名》让兄弟们笑得在床上翻筋斗。有人惊呼:俺们胡弦同志是从高家庄来的,“高,高,实在是高!”
诗会分别之后,我很少渎到胡弦的诗歌,却从一家发行量很大的晚报上经常读到他的散文随笔。偶尔细读其中的篇什,我惊讶于胡弦作为一个诗人对于人世的洞悉与缠绵。不过作为朋友,久读之后,我却不免为写诗的他捏把汗:许多情感是否会在这样的写作加速中被稀释掉?一种需要“爱和怕”(刘小枫语)的写作是否会因为这样的容易,而使精神打滑?
不久,胡弦寄来了他的新作。我这才放下心来,这根不声不响的胡弦,拥有一根痛苦的手指;这颗为诗歌跳动的心脏,拥有一根燃烧的“蜡烛”。“我知道火焰之下必有黑暗/我知道那哭过的地方/人们早已离去/是谁领取了荣耀/是谁在歌声中夺路而逃/那没点着的才叫泪”(《蜡烛与十字架》),,
作为一个阅读者,我总是喜欢那些能够直接点燃我的诗篇——有一种陌生的声音在为我的耳朵指路;我看见了灵魂在悬崖上搏斗的历险;那些固执、痴迷的守望,都是我生命中会心的部分。
“如果仔细数数/一块铁里该有无数针尖//如果一块铁木讷/是所有的针尖在扎它的心//如果一根针尖疼着,锋利着/是它/离开了针尖的大队/独自/走到了前面”(《针尖》)。“性急的人用秒针赶路/悲壮的人用心脏叩门/而有人已经通晓了辩证法/借助时针的黑/在暗中移动”(《钟表店》)。这是胡弦的发现与历险,是他这块“铁”在黑暗中的呈现,是嘴角缄默处的一缕抽搐,,
而我特别喜欢胡弦一首名为《影子》的诗:“我喜欢这种感觉/像抽出了体内的一小部分黑暗/像用过的感情或个人主义/像把柄/——但没有人能抓住……/——连阳光也无法把我们分开/我携带着/一座灵魂的修道院/一种比光更虚无的物质……”
关于胡弦,我能写些什么?这是我接到这篇文章之约时,最犯难的地方,因为我们毕竟只见过一面。可胡弦说:就是想找一个远距离的人,希望能够看清一些东西,我期待的是有质量的批判。我把这事告诉好友庞余亮,他说,胡弦啊,三个字——“有骨子”。
什么是“有骨子”?哦,苏北方言,意思是这个人有内涵,耐看,经得住推敲。唉,有骨子就是有骨子,我就不必再“翻译”了。大师说,“诗歌就是翻译中失去的那部分”。
栏目主持人:梅绍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