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3年第14期

崩溃(外三首)

作者:聂 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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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报载,2001年2月9日,一名老太太上街买菜,经过一条街道的大槐树旁时,突然尖叫一声,转身往回跑。据悉,在当年的日军侵华战争中,在这棵大树下,她曾被一群日本兵蹂躏过。
  崩溃。——一个人的人生就这样
  分崩离析。
  六十多年前一位玉立亭亭的少女,
  剪绣在清贫的庭院,浣洗在澈净的河畔,
  衣衫褴褛不掩脖颈珠圆的清纯与洁净;
  六十年间,一甲子,一个人
  该有多少红尘悲欢故事演绎,有
  多少如温暖目光的爱,
  被给予和投出,
  该有多少命运的参差台阶,
  等待着手脚并用的攀爬;
  而在六十多年后,
  该在四合院里微风曳摇的绿藤下
  用旧了光滑了的一张竹椅上
  坐着,皱一脸似在笑的慈蔼的纵横纹路
  看子孙满堂,承欢膝下
  但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生
  一个人就是一个
  世界
  就是一个深邃的宇宙,她的全部
  却蜷曲在受惊恐的心中,
  被耄耋的白发纷扬着最终覆盖。
  提着小篮子,她去买菜
  踮着小脚,走在暖暖的阳光里
  但几十年硫酸般的时光,
  依旧不能阻挡从那一刻逐渐增加的绝望
  于是在大槐树的碎密树荫下,下意识地猛
   然
  抬头,她慌张地张开了瞬间缺血的
  灰白的石头的嘴唇
  半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然后,是紧捏着篮子的发疯似地转身跑
  ——只有白亮的恐惧,集聚于那一日
  和以后的岁月中,
  如金蛇狂舞的伴着炸雷的闪电,倒悬在她
  浑浊昏暗被映亮如天空的眸子里,
  尖锐的神经触角延伸至
  白发的每一根悚怖的发稍上
  ……小脚的疯跑,
  一切都在奔跑,
  少年,中年,老年在奔跑,
  六十多年向她追去追来,
  六十多年都在奔跑,
  崩溃,崩溃啊
  久久延存的毁灭的力量:
  一生
  一生只有那日,
  和白亮的恐惧……
  平静
  
  抗战时,在山西的一个村子里,一伙鬼
  子兵抓住了十余名在山洞中躲藏的村民,
  为了看中国人的笑话,日本军官对村民们
  说,只要有一个人自愿出来死,便放过其他
  的人,于是一位妇女便站了出来。
  她说,让我去,她小声
  对粗布衣裳的丈夫说,不顾他
  目光里强烈的劝阻,无比悲恸的一瞥,
  摆脱了
  幼小的孩子懵懂的注视,
  她走了出去走出人群
  步态柔缓,举止平静
  从灯下的缝纫、烧柴、煮饭和
  几夜的逃亡中
  走出来,她平日怕见老鼠的胆小与怯懦消失
  一下子变得平稳而沉着,
  她不再只是系着简陋围裙
  半跪灶下在灶膛吹出火星的那个妇人,
  在一群嗜血的残暴的虎狼面前站着,
  在生死之界,在生存与消亡的界线问站定
  面对死亡,
  像面对另一个锅台黑亮剥落柴禾熊熊的家。
  他们被吓倒了。那个三角脸的军官
  对十几个人的可怜的征服者,
  为了掩饰他内心的讶异与恐惧
  提高了声调狂笑:你——?
  
  女人去死要脱光了衣服了的。
  “畜牲!”
  她把重重的两个耳光,
  拍击到他脸上,
  那恼羞成怒的军官挥下了下令的军刀,喊:
  开枪——!
  她恍惚地看见了子弹在空中的软弱的飘浮
  她差点就要
  抓住它了:它从她的掌缘擦过
  溅起一群艳丽轻盈如梦幻的血星
  之后,她听到了它在自己体内
  洞穿血肉撞击骨骼的裂响,
  她的脸上升起一个明亮而眷恋的笑,
  对窑洞里的土炕,对高处场上的草秸垛
  对日日推门望见的山,
  对孩子,对他,
  对人群,
  对着那个开枪的年轻鬼子。
  那个留着仁丹胡子的毛头小子,
  身子,已经在微微颤抖了。
  一位母亲抱着战乱中
  死去的孩子的身体
  我还有什么
  除了怀中这具孩子的小小的
  逐渐发冷变得僵硬的身体,
  我还有什么,我的头发凌乱
  我的嘴唇干裂如同
  旱死的大地,
  我的内心狂乱,狂乱之后
  是一片从所未见的虚无与空白
  我不再望着你,土地
  我曾经用我的日升月落和辛劳耕作过你;
  我不再望着你,天空
  我曾经把童时最澈净最专注的凝望,
  少女时羞涩的微笑,
  和不久前弯腰的一个背影,
  毫无保留地投给了你;
  我不再望着你,山川
  我曾背着竹篓,久久驻足在你的青翠腰间
  惊叹地观赏过你;
  我不再望着你,河流
  我曾经在那异样的被抚摸着的感觉里,
  挽起了裤管,用我的光滑结实的小腿和惊喜
  感受着你的体温和温软的淤泥
  只望着你,孩子
  你的微阖的眼睑,
  你的仿佛还在颤动的睫毛,
  你的柔软光滑的唇线,
  你的柔嫩轮廓分明的耳朵,
  你的一根一根的眉毛,
  你的手你的小脚,
  你的破旧的小蓝布衣裤你的
  不再张开的
  不再张开了的完美的纯真的黑瞳孔。
  只望着你,孩子
  我已经不再期望你会
  复活,复活在我的怀中,
  睁开眼睛,噙着泪水
  喊我:妈妈!
  并指点着这个世界,说出它们的名称:
  青藤、村庄、鸟……
  孩子让我和你一起死去,
  我的灵魂已经跟你一起死了我的孩子。
  抱紧我,妈妈
  会抱着你飞得很高很高
  纳粹做了些什么
  他高举着双手,
  眼睛呆滞如死亡
  走,到黑暗里去,生命里只有一个指令
  脚步蹒跚,黑暗的街巷渐深
  似乎依旧有刺刀不停地逼来
  多年前,他第一次
  举起了双手
  跟随着长长的一列人流
  四处惊惶闪烁地张望那时候,他还健康、健全
  有着可资慌乱的思想
  他蜷曲在阴冷肮脏的街头
  当惊喜交集的妻子流着热泪
  不相信地用颤音
  喊出他的名字
  他立刻从无知的睡梦里蹦了起来
  举起了臂弯,慢慢伸直手,机械地向前走
  新衣服他不要
  他要自己有着条纹的囚服
  他举着双手,不知疲倦地
  绕过茶几,
  绕过桌子,
  绕过电视机,喃喃自语着
  绕行在白天和黑夜的庭院
  记忆巴空如午夜后人迹散去的广场
  欢乐和悲哀都已被蚀去
  似漏下雨滴正在沉没的乌黑木船
  妻子,再多的刻骨铭心的
  爱情,又怎能拯救
  这颗完全毁坏的心
  对,就这样,只能
  这样,举着双手,走进街巷渐深的黑暗
  你无力地倚着门框,一声声地
  喊:“回来吧,凯恩!”
  但只有大街小巷沉默地含住了泪水
  只有虚无而无比实在的
  嘲镣声
  空旷里响,响,只看到他脚步蹒跚
  渐渐黑暗
  仿佛仍旧有无尽的刺刀隐隐地逼去
  聂权,1979年出生,山西朔州人。现就读于山西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