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3年第14期

诗歌的依据

作者:雷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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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1日是愚人节。就那一天,我和另外几位作家踏上了“重返金沙江”的旅程。活动是昆明市作协组织的,为期一个月。这次活动之所以被命名为“重返”,原因是13年前即1989年夏天,参加本次活动的有4位作家曾在金沙江上徒步走了两个月。对我而言,这虽然是我第一次以“作家”身份去金沙江两岸的群山画卷中漫游,但也可以称“重返”的,而且只是无数次重返中的一次,无论是以身体的方式还是以魂魄的方式。因为我的故乡就在金沙江上。
  沿途都是破碎的河山和云南似的孤独。过小江的时候,青灰色的泥土流平原,像大地重植的皮,没到雨季,它们正在睡眠之中。在它们之上,海拔3000米左右的山体,互相搂抱,齿牙相错,犹如修辞格里的“递进”,在明晃晃的阳光的一丝丝金缕和小虫的尖叫声的引导下,一直向下,把我们必经的道路挤成了一条风暴都必须侧着身子才能穿过的狭窄缝隙。山上很少见到树木,偶有一棵,树底下便会有几家人开裂的土坯房,但见不着人,仿佛他们已经被省略。开了几千年的铅矿,这些山的肺腑里都是空的,按照形象的说法,每一座山,如果独立出来,它们都会像一种名叫埙的乐器,当然,凭其陡峭的外型,它们更像苗族人以乐致哀的芦笙,只要大风一吹,都会发出呜呜的叫鸣。以前,铜矿曾让东川、巧家、会泽这样一些地名名扬天下,人们都管东川叫“铜都”,管会泽叫“万里京运第一城”,所谓“京运”,就是往北京滔滔不绝地运铜。东川矿务局曾是云南最大的企业之一,铜没了,它也没了。现在,东川不再是地级市,已划规昆明管辖,改称东川区。
  小江在东川的地界上流了百余公里,在巧家县蒙姑乡汇人金沙江。邹长铭先生告诉我,在地质学上,有“小江——莲峰地震带”一说,处在此带上的东川、巧家,每天都要发生数起人体感应不到的地震。山河是破碎的,大地时刻都在喘息,都在通过小江这一裂口,排放其体内巨大的能量。
  我们就在这时刻都发生着地震的土地上行走着。在一些古代留下来的山道上,常会遇到一群群马帮,它们取海拔400米左右处的金沙江水,滋润海拔4000米左右处的山头和村庄,蹄子敲击在石板上,往往会溅起一阵阵火星。针对这脚下就是江水而又必须忍受千渴的生存环境,七十年代,在一位中科院专家的调查报告中曾有过这样的描述:羊群见水,狂饮不止,当即暴死者不在少数……。同时,这些源远流长的卉‘道上,偶尔会遇到一些被命名为“小姐桥”和“丫头桥”的石桥或木桥,它们都是以前土司或乡绅家的小姐或丫环用脂粉钱修筑的,云南的交通史因此弥漫了浓厚的脂粉昧。
  金沙江边的夜色是动的,很像是全世界的蝙蝠集在了一块。如此多的小心脏的跳动,如此多的小的细细的呼吸,它们一直都在堆集,让人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光亮的缺口。但它们带给我的并非全是恐惧和不安,相反,置身其问,我的心才能得到安宁。4月14日,路过永善县莲峰乡大荡村安家坪社的时候,我才真正感受到了恐惧和不安。那是一个安静得恍如古代的村子,四周荒凉的山峰在灰色的天空下有序地排列,一间间土坯房无序地安放。像意外的闯入者,世外飞仙,天外来客,我们在村子里走动,竟没引起半点声音的回应,人不叫,狗不吠,鸡不跳。村里人都坐在土墙根边,一脸倦容,浑身泥土,目光散乱。泥土的组成部分,从他们的身上,不可能找到与泥土的界线。走进任何一家,屋内都黑得像夜色,谁都很难从黑色中分析m几件像样的东西。邮票般大小的村子,照例有最大比例的男人去了远方的城市。或落拓地归来,或音讯杳无,或只有骨灰被运回来。在村北,有一户人家正在垒新房,那寂静中散漫着的捣土的声音,一度让我感到贫穷不是绝对的。但是,新房的主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一边狠劲地捣土,一边扭头告诉我,他惟一的儿子,去年死在了江西,挖煤,瓦斯爆炸。不多的抚恤金,几乎都用于葬礼,白发人送黑发人。剩下的就用于垒这间房子,遮遮风,挡挡雨,总共花销不到300元……
  所以,关于诗歌,我已经说过多次——在我的背后,一直有一片土地鬼魅般站立着,除了能一再地打量它,我别无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