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3年第14期

83路车上的一个乘客

作者:雷平阳 温 星

字体: 【


  温星:有许多人认为,你是一个值得期待的诗人、作家,而且普遍觉得你的作品中总是唯美与疼痛相伴相生,有着强烈的悲悯感。
  雷平阳:其实,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叫鼠,活在地下,仿佛是在进行一次永尤尽头的睡眠,也仿佛是存对着地下立体的暗面独自发呆。也许人们都希望田鼠能浮到地面上来,自由地奔跑,享受阳光和雨水,可我觉得那是鸟禽们的1i作。我一直觉得,我的生活带有很强的排他性,我以唯美自慰,以疼痛传达大地的喘息、撕裂和哗变。至于悲悯,蚯蚓具备,…鼠具备,人当然也应该具备,因为它是生命的根本品质。
  温星:疼痛和悲悯是文学创作的必然的构成材料?
  雷平阳:是的,但不是必然的,也非惟一的。每一个诗人或作家都有自己发言的方式,我用自己的嘴巴、喉咙和肺腑发言,足人的声音。用诗人寒烟的话说,乃是为世界喊疼。一切虚安的向度和行为,都与我铁板隔开。
  温星:诗人或作家以什么方式感觉世界的疼痛,什么是世界的疼痛?
  雷平阳:在很多人的感官领域,世界的确只是一个概念,一个抽象的词条,毫无痛感可吉。可存我的眼中,它是具体的,一个村庄,一个企业,一个人,特别是那些弱势的村庄、企业和人,其疼痛是显而易见的,甚至不需要你刻意的去体认,一睁眼,你就能看到,谁也无法遮蔽。
  温星:很显然,这不是生活的主流。
  雷平阳:生活永远没有主流和支流之分。当然,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所谓主流,意即发展的方向,时光向前的态势,但千万别忘了,时代的发展永远都不是在牧歌声中完成的,它向前挪一步,就必须付出代价,而这些代价,往往不是作为个体的人所能承受的。
  温星:我们的谈话好像进入了一个连环套?
  雷平阳:因为疼痛始终存循环。
  温星:有没有一个没有疼痛的时间段?
  雷平阳:韩国人因为足球在举国狂欢,可同一时间,意大处人、西班牙人却恨却恨不得降半旗致哀。
  温星:有评论家认为,你是个活在记忆中的诗人、作家,你所寄居的城市对你而言始终是一个障碍。
  雷平阳:在昆明,我是一个83路年上的乘客。每天早』二,我都要离开坐落于虹山的家,坐上83路车,它带着我一直在郊区奔跑,然后沿着青年路一头扎进城市的心脏地带,到了傍晚,我又坐上它,跑向郊外,回到自己的家。这个城市我并不陌生,也不拒绝,无非是在写作中我很少以它作背景。
  温星:为什么?
  雷平阳:福克纳在描述他的写作背景时,使用了这样一句话:“邮票般大小的孛寸镇。”我感到如果我能写完我记忆中的村庄已经足够了。昆明从根本上来讲,也是一个放大了的村庄,他活跃在另外一些诗人和作家的记忆中,他们会一生写它。对写作者而言,惟记忆最可靠。
  温星:你的散文集《风中的群山》,以及刚刚完成的《云南黄昏的秩序》和《画卷》,让人觉得你很像一个“乡村测绘员”。
  雷平阳:我非常喜欢“乡村测绘员”这一命名,它的确十分到位地概述出了我的写作态度。客观、准确,但又饱含地图般的迷幻,这是我乐此不疲的写作方向。需要说明一点的是,在我的乡村地图中,也许每一根笔直的线条都存在着想象。没有想象或许才是最大的想象。
  温星:在被修辞所笼罩的传统写作王国中,客观和准确往往是公文和新闻写作的方式。
  雷平阳:这是不同的两个概念。新闻和公文被事实趋动,文学创作有美学如影随行。
  温星:你如此执迷你的故土,这可否理解为一种偏执?
  雷平阳:有一段时间,我也像大多数城市公民一样,总认为粮食和水果蔬菜来自农贸市场,对别人而言,也许没有什么,可对我这样的一个父母都是农民的人来说,这是一种背叛,粮食和水果蔬菜在我的世界中,必须来自土地。而且,这土地必须含着她气、磷、钾、铁、水等物质。现在,我们真的很难与真实的土壤产生肌肤之亲了,水泥磁面像大地重植的皮肤,蚯蚓爬不出来了,地气升腾不上来了,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我家中养花的那些泥土,买自花鸟市场,有身份、坐过公共汽车、被人为的加入了许多化学物质,它让我感到不真实,是假的。由此,我没有理由不守望着我的乡土,以肉体,t乜以魂魄。而且,我一直以为,我是在呼唤更多的人对故土的记忆,我也愿意让大家与歌一同分享土地的体温。
  温星:有一个媚俗的问题,为什么汪国真的诗作销量不错,而许多被公认为优秀的诗人的作品集却很难卖动?
  雷平阳:那些卖不动的诗集,由时间封存,这使它们很难出现在校园厕所、旧书摊和垃圾场,这没什么不好。
  温星:套用一位诗人的诗句:“媚俗是媚俗者的通行证,孤独是孤独者的基忘铭。”
  雷平阳:山川自成体系,人们各得其所,诗人发出声音只是义务和良知,不可能产生权势和功效。社会关怀,是作家永生永世的负载。
  温星:里尔克有一句诗:“挺住意味一切。”
  .
  雷平阳:如果因为市场而挺住,可能会意味很多东西;因为向死而生的写作态度而挺住,肯定会获得属于写作者的一部时间史和心灵史,如果不出什么大的意外,我选择后者。
  温星:这是诗人惟一的道路?
  雷平阳:整个人类都应该有这样一条道路,并且也有着,不同的是,有人上路时,走一步捡一个石头背在身上,最终被石头压死;而有的人上路前背着一篓筐石头,走一步丢一个,最后非常轻松。
  温星:轻轻松松不是挺好吗?
  雷平阳:让一部分人先轻松起来,就得有一部分人先沉重下去。
  温星:难道所有的幸福都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
  雷平阳:在童话中不需要。
  温星:在我的阅读经验中,我对许多欢乐之作保持着敬畏,相反对许多疼痛或说是哀伤的作品持保留态度。
  雷平阳:如果我告诉你,我整天都以泪洗面,你相信吗?沈从文之所以写下那么多欢乐的文字,是因为他对现世的绝望。在他替你缔造天堂国度的时候,他个体的骨头是冷的,也正是因为这样,你的敬畏才有依据,才是人之常情。
  温星:2002年4月,你与另外7位作家沿金沙江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采访,有何收获?
  雷平阳:我的老家就在金沙江边,对我而言,这只是千万次返回中的一次,它强制性地或说以暴烈的方式唤醒了我的许多记忆,打开了我记忆的仓库。回来后,我写了一些作品,最近刚刚写完《三甲村氏族》和《桧溪笔记》两个长卷散文。
  温星:《三甲村氏族》是怎样的一部作品?
  雷平阳:三甲村是一个村庄,住着12个姓氏近百户人家,每一个姓氏,我都为之写了一篇东西,不是族谱,是故事,是断代史,他们不同命运、异禀、世俗生活,以及在近20年来的岁月中所呈现出来的兴衰过程,我都有所涉及。在我看来,三甲村有着见证当下时代之功,是一幅立体的乡村画卷,是乡村文明的缩影。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会为你画一张三甲村草图。
  温星:《三甲村氏族》和《画卷》与你过去的散文作品有何不同?
  雷平阳:以前我的散文作品是间歇性的,缺少系统性。它们则有了很大的改变,是一支听从神秘力量调遣的队伍,在黄昏的大地上完整地排列。
  温星:还写诗和小说吗?
  雷平阳:诗歌是我灵魂歌唱的最佳方式,它不会熄灭。小说只是我在某些时候的叙述需要。
  温星:有一张报纸上曾登载过一篇对你的评述文章,说你具有超强的写作能力。不论何时何地,也不管针对什么内容。
  雷平阳:见笑了,因为那是神灵才具备的禀赋。我总觉得,人只能以人的方式去工作和生活,人一旦盗用了神的方式,那只能会落得癫狂的结局。我已经说过,我只是一个83路车上的普通乘客,为生计奔波,有时,为了获得一点写作时间,我必须熬更守夜。所以,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大块大块的时间供自己自由支配。
  温星:应该有一个计划似的东西吧。
  雷平阳:那是内心档案,见不得光。政治家用政绩铺平升迁大道,经济学家用金币的光芒照亮世界和屋脊,搞文学创作的人,当然只能用作品说话,计划不能当真。
  温星:下一步将写点什么?
  雷平阳:争取在今年内把有关三甲村的系列写完。中间也可能会尝试写其他东西。我必须一直写下去,这是我惟一可以活下去的方式。只有不停地写着,我的脑筋才会一直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