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3年第14期

伊.叶拉金诗选

作者:汪剑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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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万·维涅季克托维奇·叶拉金(原姓马特维耶夫1918~1987),出生于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父亲是一名未来派诗人,在三十年代的大清洗中被枪杀。曾经在基辅医学院学习,后因战争爆发而中断了学业。,四十年代侨居德国慕尼黑,在那里出版了两部诗集《沿着所从来的道路》《你,我的一百年》。这两部诗集得到了普宁的赞赏,在信中称他为“天才的、勇敢的和机智的”诗人,同样给予好评的还有俄罗斯侨民界的另一位诗歌大师格·伊万诺夫。1950年,迁居美国纽约。起初在餐馆、玻璃厂里做过工,后来在纽约的一份俄文报纸担任编辑。与此同时,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和纽约大学学习,最后,因翻译斯蒂芬·文森特·贝内的长诗《约翰·布劳恩的躯体》获博士学位。晚年在米德尔斯布勒学院和匹茨堡大学担任教职。教书之余,他还出版了诗集《夜的折光》《斜飞》《屋顶的龙》《沉重的星星》《艾尔米塔日》和《土岗》等。这些诗集以及分散发表在各种杂志上的诗歌,在俄罗斯侨民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作者也因此而被批评界众口一辞地认定为“流亡文学”第二浪潮的头号诗人。关于自己的创作特点,在1981年回答爱荷华《现代俄苏文学百科全书》编辑部的问卷时,诗人进行了这样的概括:“1.公民性;2。流民主题(战争);3.阿赫玛托娃式的挽歌主题;4.对机械文明的恐惧主题;5.(部分的)超现实主义意味,城市幻想;6.避世主义;7.同一心灵在双重世界中的分裂主题;8.艺术的透射性主题;9。叙事情节向抒情结构的转换。”
  秋天啊秋天
  ——致K·H·阿斯托里亚秋天啊秋天,——性急的线条画家,你画出一道道浓重的线条,山毛榉浅紫色的树梢向砂砾投下歪斜的影子。你放眼向前望去,你看见了远方的河流。从清晨开始,你就把河流的形状镶嵌在我高高的窗框上。你这性急的画匠,——秋天,你又让我浸泡在忧伤中这就是它——荒凉而恢宏——你的河景,你劲风下的景色。你随心所欲地牵引着大团大团的云彩,匆忙地投射出一道道虚线似的雨点。临摹着在风中飞散的鸟儿,你用炭笔画出一张素描,它被保存在我的玻璃窗下,比在博物馆得到更仔细的看护。 嚣正在琢磨一个大问题我正在琢磨一个大问题——我能把我的灵魂怎么样?我就这样伫立在路灯下,对它说道——我们一起去死,只要你随意挥霍我的生命——你就会像路灯一般熄灭。而仿佛所有的谎言,我不断地欺骗这生命,说它的事情不太妙,说灵魂中存在着不朽!尽管它如今和我在一起,我不过是它的一条过道,灵魂借助这一条过道,越过一扇又一扇大门。不知怎么地,我即将要放弃,这是灵魂的一个大问题。如何能摆脱这永恒的链环,这些幸福和痛苦的链环。我的灵魂将会怎么样?永恒——是一个过久的期限!那里,天空几乎触到了地面那里,天空几乎触到了地面,那里,树木从塌方处窜向天空,,燕子用翅膀驮起了风暴,阶梯向第聂伯河伸出了手臂。八月,星星在桥梁背后飞翔。来得及!期待吧!猜测吧。可为了什么?饥饿的炸弹在城市上空飞翔,划出一道星光灿烂的抛物线。我的缪斯又一次闭门不出。我对她的请求微乎其微。哪怕为了幸福找一块马蹄铁,将它钉在自己的门槛上。果实在树枝间翻滚,八月灌满了果汁。灵魂仿佛沉甸甸的果子,沉默逐渐变成了累赘。惟有和谐如歌的单词才能划破这稠密的黑夜。面对大地上的人类,上帝不会给予其他的安慰。大海上的黑暗漫漫无边大海上的黑暗漫漫无边可灯塔旁的我们分外明亮!月亮——是镜子的碎片,船帆——是白色的翅膀!踩着晃晃悠悠的跳板,我们勉强来到了缆索旁!你看——波涛在船尾一浪高过一浪地涌起来。没有大地,没有悬崖,没有浅滩,没有火光,没有轮船……在你的胸口,惟有一条黑色项链的绞索! 星星在湖面上胡乱地挣孔星星在湖面上胡乱地挣扎,月亮也手忙脚乱地在扑腾。在我们的面前,爱情的夜晚摊开了最后一张王牌。倘若早知道我们得于渴而死,爱情将向木筏漂去,家中普通的栅栏将在我们中间划出一道界线。分手的道路不可避免,它就铺设在我们的附近。我就会用亲吻将你杀死,我就会把我们的童年烧个干净。破旧的采石场开满了鲜花破旧的采石场开满了鲜花。绿水在花岗岩的框架中流淌。两名裸体的女大学生站在木筏上,手里举着两根巨大的钓竿。这一块石头是多么冲动和粗野!那是怎样一幅天堂的幻景!让人觉得,从纯洁到堕落仅仅只是刹那间。我在二十世纪的橡树下站立我在二十世纪的橡树下站立。这是时间最忠实的标记。你看,——树枝挪动着覆盖我,比十九世纪更加生机蓬勃。它们在我头顶打着如此疯狂的唿哨,仿佛是橡树吵吵嚷嚷为我叹息,仿佛橡树它知道:对橡树和诗人而言,那个时辰已经来临,——斧子的时辰。仿佛橡树它知道:我们的命运是黑色的,因为我们俩将被连根铲除,因为人们要在壁炉里点燃木柴,因为人们要在坑道里发掘词语。我站在这里——我无法克制住忧伤,金色的碎片在我头顶打着唿哨。我和树枝一起把手臂伸向河流,我向它送去一封桦树皮的信件。 干枯的树皮将忠实地叙述 我、白桦和斧子挥动的故事。 雨水踮起足尖沿着大街奔跑 雨水踮起足尖沿着大街奔跑, 雨水的奔跑时而轻盈,时而笨重, 雨水奔跑,火光?由画一般的色彩 玷污了黄昏的沥青路。 在脚下,仿佛在黑色的湖水中, 红宝石点燃了交通信号灯。 在沥青马路黑暗的深处, 霓虹灼‘的反光不停地徘徊。 在雨水数不胜数的缝隙里, 仿佛所有的人间灯火在哭泣。 黑夜把火炬带到了地下, 随身携带了所有的街道。 这就是它,我陌生的城市, 我石头命运的城市, 灯柱在你下面移动, 仿佛一根根橘黄色的木桩。 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我在喧嚣的城市里寻找什么, 我跟踪着什么样的反光, 我活动在什么样的空间里。 我甚至都感觉不到 飘飞的雨水歪斜地抽打, 在平行的一个垂直平面中, 平坦的我平稳地滑动。 或许,挣脱出所有的囿限, 又陷入了另一种维度, 在沥青马路上,我仰面跌倒, 流淌,像黑夜里反光中的反光。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对生活有什么期待。我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经意间登上电车的踏板。唉,大概是出于偶然,猛地一转身,放荡的电车偏离了自己的线路。不管三七二十一,车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轰鸣着,从一个拐角转向另一个拐角。栗树制成的旋转木马,一幢幢拥挤的楼房,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紧紧地围住。星星荆棘的光点,秋天草屑的舞蹈,与这一行行诗句相比,我想不出更好的东西。或许,这里蕴藏着我整个一生:悬挂在踏板上,依然做一名诗人。 够了。我已无力对自己撒谎够了。我已无力对自己撒谎。我咬牙切齿地站在那里。我鲜红的诗句,曾经在脉管里流淌,而今,安息在光荣的棺木里。仿佛我最亲密的朋友的脸庞,我多年记忆中珍藏的脸庞,分驻开两道浓密的眉毛一个讨厌而傲慢的鼻子,我将知道一切——果断的手势伴随着每一道皱纹,我的朋友总是容易激动——可如今他甚至完全没有了呼吸。这一切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可是,我至今都没有习惯,我的诗句被译成生硬而简单的英文,看起来是那样死气沉沉。你们不要在我的头顶上落泪你们不要在我的头顶落泪。我活过。我见过大地。然后离开。为了使自己与灰烬有所区别,就需要在某个时候成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