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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的一粟(组诗)

作者:成幼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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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声小妹
  这声声小妹,
  是唤哪位小女儿?
  她可也有圆胖的脸,
  爱往门后躲?
  这声声小妹,
  是唤哪位小女儿?
  她可也有短发细眼,
  爱把故事说?
  这声声的小妹哟!
  我若听得,在十数年前,
  必大声嚷嚷,“在这儿哪!”
  知道准没错。
  可是,如今
  一样明媚的朝阳里,
  这该欢应的小妹,
  不再是我!
  
  1943年2月22日上海浦行新郎
  挤电车的歌
  涌呀,涌呀,涌呀,涌呀,涌!
  江河里黄水朝堤堰涌!
  这绿电车哟,如崩了口的坝,
  大群搭客,浊水般夹着泥沙,
  黑的发顶是前冲的浪头,
  褴褛手臂是跳动的浪花。
  这堤前的水真怒了,
  哇,惊心骇目的波涛!
  岂止泥沙,水浪卷着走?
  多的更是坚硬大石头!
  篾箩,篾篮,土布裹子,鼓胀的蒲包,
  成叠成叠的厚纸盒,粗草绳捆牢,
  这中间更有一大扎雨伞,
  抱伞的瘦女人被挤得惨。
  这搂着的、背着的,全是他们的命,
  为了它,争前恐后,倾左轧右的拼,
  咬紧牙关挤着眼,
  一张张难看的脸!
  好些都是老早邀得三五人一伙,
  先上去的,在车窗里叫喊着接货,
  小孩子们也学会怎样求生活,
  往窗洞里猛爬,大人在窗外托,
  爬进了头等车窗,就向三等奔,
  全知道三等少要四角零五分。
  蓬头男人,披头女人,谁不那么窜?
  瞧他们先挤进前边,再往后头钻。
  又有年轻的上了去,瘪嘴老母亲还没有能进
   来,
  就拉开沙的、尖的嗓子,窗外喊窗里,窗里喊窗
   外!
  记得平日倒也还有警察先生管,
  带着大件东西的全不准去车上,
  多谢天,今朝警察们别处有公干?
  不在这里打人扔货理他们的账!
  要不,难道是警察先生们也会软了心?
  想想大家都有肚肠,法律本不外人情。
  不在偷,不在抢,只是贩点货物出进城,
  从中赚他几个钱,来支撑多做几日人!
  卖票的为多揩点油,还是存心帮忙?
  叫喊着:“去下,不要轧”,却自管站在一旁。
  可是有人欢喜,就有人急,
  斯文乘客踌躇着逼不逼,
  说穿了,来乘公共车辆的全为省几个钱,
  有些小布尔乔亚也只得暂且放下尊严。
  这边有张满涂脂粉的脸,
  在别处准会想她娇小姐;
  那边有只光可鉴人的头,
  不也是一位倜傥大少爷?
  可是如今在这急流里,
  也努力的跟粗野的挤,
  挥着双臂,伸长腿,用着全身力,
  唉,可惜,新擦亮的鞋,平整的衣!
  挤呀,擦呀,推呀,踹呀
  反正得想法往上走!
  敲呀,撞呀,拉呀,踩呀
  给别人,又自己挨受!
  等到车里全是些人头、人手、胸膛和喉,
  还有的是一大堆一大片人,拥向车门:
  这回卖票的朋友就摇摆着走过来叫:
  “不要再轧,轧勿落哉,后头又有车来了
  这一喊,果然就有人回头看,
  “嘿,后头的车,连影子也没一半!”
  火气大的挤不上就开口骂人:
  “前边的怎不朝里跑,僵挺着身!?”
  前边的就回口:“你生了眼睛没有?
  轧也轧勿落了,哪能还好里厢走?”
  卖票的却岔嘴:“好勒,等我轧上来,
  门口的朋友,对不住,请捺跑跑开!”
  他挂着个收钱的黑污帆布袋,
  一双手忙着把人左右往外甩!
  看看没希望的就松了劲,
  站得近点的还不肯死心,
  没头没脑只管往人身上碰,
  全不想还有无容得他的缝,
  只要此刻能插稳了一只脚也好,
  那一只,管它的,总不至老悬空吊!
  终于卖票的硬轧了上来,
  吆喝一声开车的:“好了,开!”
  开车的把手边木柄一拉,
  就舒展开车门口的铁闸。
  这一回,车阶上的搭客紧紧往人背上贴,
  总也有人奇怪:“咦,我的身子怎还不够瘪?”
  可是铁闸紧绷着脸真无情,
  求它弯曲包涵点儿都不行,
  实在装不下的,只得被它逼了出来,
  眼鼓鼓望着橡皮大车轮向前滚开。
  挤上车的放心了,且舒口气叹一声“乖乖”,
  落了伍的想些什么?“哼,再来,下一部再来!”
  
  1943年5月16日晨,赴校无轨电车上,
  
  21日夜间完稿,上海浦行新祁
  最后的黄昏
  这是最后的一个黄昏,亲爱的
  梧桐树梢,全抹上了晚晖,
  让我们再穿走几条静道,
  让我的手,轻挽上你的手臂。
  这是最后的一个黄昏,亲爱的
  那边屋顶,一只灰鸽起飞,
  啊,且伫一伫脚,在这街角,
  尝一尝,新秋里烘白薯的香味。
  这是最后的一个黄昏,亲爱的,
  天边的紫云,曳上了金尾,
  想一想吧,你还得带点什么走?
  噢,两根针,一卷线,破鞋底也该重配一对。
  这是最后的一个黄昏,亲爱的,
  看我们长长的身影已经渐渐淡味,
  让我隔着铁花弄门,说声暂别了,
  趁着第一盏灯火就要亮起,莫照见了半星星儿
  
  眼泪。
  流 星
  1943年8月31日晚
  
  上海浦行新邡
  深夜的流星有惑人的美丽,
  那慧黠的眸光使人悲哀,
  心,为它长遍了忧郁的青苔,
  藓隙间,遏不住渴慕的火花。
  是什么魅力使人太息?
  光芒,点燃了青春的眼,
  啊,聪明的,别被嘲笑了!
  炫丽的流星是浪漫、孤傲,
  而那离奇的一笑,使人惶乱。
  当它,疾掠过黝黯的夜空,
  凄风里,衰草沉痛地低吟;
  笑吧,聪明的,该如寒枝般冷漠,
  而颤栗的心,且藏入幽谷深处——
  为流星,那惑人的美丽而哭泣。
  
  1943年冬
  
  上海浦行新邡
  幸存者自语
  ——《胡风冤案》读后
  像兔子窜过了铁蒺藜吗?
  像鱼儿蹦出了指尖吗?
  清白的、坦荡的、无罪的,
  
  有什么可侥幸的呢?
  侥幸的心情是一种喜悦吗?
  侥幸里却有更多的惊悸和沉痛,
  它似乎是庆幸,但却伴随着悼念和悲忿
  那么,又何庆之有?
  有的是泪,是无声的咸涩的泪,
  它和笑、和沉默、和反思一样
  渗入历史的海、空,和泥土。
  幸存者和不幸者一起以生命开拓世界,
  由于有不幸者,才有幸存。
  
  1990年9月23日清晨
  
  北京建外豫王坟
  清晨絮语。与枕
  当晨光透过窗纱,
  沉重的身躯很愿意离床——
  离开那渗着汗和梦的被单,
  可是昏沉的脑袋还依恋着枕头,
  它俩还有着未了的缘。
  那枕头可不是随着婴儿的成长,
  从薄薄的一小片也长成
  厚厚的一大块?
  直到那脑袋变得很沉重而茫然无知
  枕头还愿托着它
  ——连同笑影和泪痕,
  虽然它俩并不能一同
  进入另一个世界。
  枕头的存在会更长,
  除非它也被投入烈焰陪葬。
  但,别忘了这最终的伴侣已经不是
  那早年的薄薄的一小片。
  它已经被一再替换过,
  被无情地不当一回事地抛弃。
  连妈妈也会记不清,
  最初为孩子换枕是在什么时候,
  那薄薄的一小片
  又是送给了谁,或是让它成为
  什么样的角落里的填充物。
  枕头有记忆吗?
  它是如此忠诚。
  如果它们大小顺序地站成一排,
  就能拼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一个人的生命史,多彩的或是暗淡的,
  带着只有枕头才知道的
  
  笑影和泪痕,
  即使那主人是英雄硬汉,
  或者竟是凶神恶煞,
  也会有婴儿时期的笑,
  或是良心偶一发现时的微光?
  甚或,如古人所说终能
  
  “其言亦善”?
  枕头呀,你说是这样吗?
  ——这时,
  枕头似乎在把我推开,说:
  “该醒醒了吧,
  离开我,去看看窗外的
  已经明亮的世界。”
  
  1995年8月10日
  
  北京芳城园
  
  (选自诗画集《幸存的一粟》,山东画报出版社,
  
  2003年1月版)推荐人语:
  成幼殊女士是四十年代即活跃于诗坛的女诗人,当时她还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后来她参加了党所领导的上海地下工作,业余写诗仍不倦,曾以金沙为笔名写出了许多人们传抄的好诗。抗战胜利后所写的纪念昆明“一二·一”死难烈士的歌曲(词作)《安息吧,死难的同学》,及《姐妹进行曲》曾广为传唱。建国后她一直从事外交工作,曾多年在我国驻外使馆任职,工作之余,仍痴迷于诗,几十年不间断。最近终于在友人的支持下,把几十年的诗作,连同背景照片、说明文字,编成一本《幸存的一粟》出版,成为人们关注的独特的一本诗集。这不仅是她个人创作生活的总结,也是对当代诗坛的一份珍贵的献礼。
  (吴开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