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3年第15期
空碗哲学(外二章)
作者:梁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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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乞碗者
我听到敲门声,先是敲邻居家的门,过了一会,分明敲到我这边来了。敲门者手上似乎持有羊骨头,所以敲门声很沉稳。
我不敢妄称他是“乞丐”。我靠在门框上,说实在对不起,我家里没有米饭。敲门者说,我不是来要饭的,我找你要一个碗。我摸到了一个不锈钢的餐具,放到他张开的米袋里。他说,我有了碗就不怕了,于是走了。
这个人的说法非常别致。他敲门的目的不是为了要饭,而是为了甩给我一句箴言。依照他的说法,人在世面,必须首先有碗,然后碗里才会有米饭和菜。当我的脑袋伸到碗橱里去寻找食物,脑袋碰响的不是食物,正是空荡荡、并且叠加起来的碗和碟子,响声证明,我有足够多的碗。
此时,借助敲门者光顾,我才想到,难道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吗?碗柜里躲藏的碗上面没堆满米饭,碗应该感到窘迫。假如取一只碗将它放到桌上,再配以筷子和汤勺激励,那情景将会怎样呢?我并非虚妄。怪就怪在米饭和碗暂时还不在同一个地方,就像鱼和水分了家。我得出结论,米饭在外面大千世界中。这几乎又导引出行乞者的箴言,有了碗就不怕了,我也带着碗出门就行了。
2.只借水勺
美国哲学家兼作家梭罗曾经住瓦尔登湖畔,许多旅行者离开了自己的路径,找到了梭罗的小木屋想要讨点水喝。梭罗回答,我家没有水,我可以借水勺给你们用。这个所谓“借”,也就等于赠送了。
这也是水和水勺(类似于米饭和碗)相互躲藏互不谋面,但有亲缘关系的实例。那么,梭罗家的水究竟在哪里呢?他指了指瓦尔登湖。旅行者们拎着水勺到湖边舀水喝去了。
3.美国罐头盒
中国作家张贤亮恐怕也懂得碗太重要了。他在小说《绿化树》里提到了那个倒霉的章永磷。他有一个从资本家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美国罐头盒,被他像护身符一般时刻带在身边,章永磷对这个装稀饭用的罐头盒有一番活的见解,他把“碗”递进食堂窗口,必须凝神盯住碗是否倾斜,从而来断定里面稀饭的多寡。他太关切碗在别人手上的命运了,,
后来,章永磷偶遇一个叫作马缨花的农村妇女,她为饿得头昏眼花的他捧来了带有手指纹的白面馍馍。瞧她手持白馍馍时的庄严神情和不可理喻的笑容,她是土生土长的生活牧师。白面馍馍大概是生活箴言幻化而成,那指纹印如同文字在教育资本家子弟。人的眼光首先要盯住食物,然后才能谈到其他。
这里发现了通灵感应的偏差:章永磷忘记了碗,假如他掬起手指做碗状接过赠与那还好说,他却是躲到一边东张西望,馍馍被吞咽下去。
现在,那个白馍馍甩到美国罐头盒里的声响已经永远听不到了,他的饥饿占了上风,一时顾不得那么慎重了。任何食物,不论孬好,当首先放到碗里才是。
4.钵
碗到底是什么呢?当我像敞开心扉似地敞开自家碗柜,是不是因为空碗太多,我将它们称为“盛食物的器皿”,连佛学辞典也是这么解释“钵”的。
听说禅宗大师弘忍圆寂之前,就是送了碗给他的徒弟惠能,还送了件袈裟,这叫作“衣钵相传”。弘忍的本意是怕后人不相信惠能是他的关门弟子,“恐世未信其所师承,故以衣钵为验”。我想,更为醒目的倒是,有了“钵”后,再披一件袈裟,手持一根锡杖,惠能从此出门在外,自然方便、从容多了。原来,僧人出门,从来不自带干粮,也从不备什么米袋子。因此,僧人遍看世界,凡人都是施主。
这是否就说, 自己也欲自备盂钵出门去了。至少,关于碗的动静,是我倾心的方向。有人晃动铝制饭盒,小勺子在盒内叮当有声,这就唤起我童年时代的饥饿。我的饥饿感不是由直接扑鼻的饭菜香味引起来的,那时的饭菜因油水不足,根本没有一种强劲飘散的势头,我往往遁声而去。后来也知道往碗里夹好几种莱是一种幸福,这归功于不是菜多,而是碟子多的缘故。
5.碗的灵光
我坚信,首先有了碗的灵光,然后才有米饭的。这个道理很难说通,米饭又没有长腿,怎么会跑到我的碗里来呢?的确,米饭和碗并不和谐相处,而是分裂着,这诱使学问家们用“不长腿”的米饭来教育人。全部人生指南,就是教会如何有“本事”把米饭等等驱赶到自己的碗里。
碗的器皿性质,使有本事的人失去了对碗的尊敬和期望,更是无从知道碗对米饭的供奉是碗的风度,因而,也是持碗者的风度。但是,奋斗之极的人,绝不是讴歌自己本事有多大的人。艰苦卓绝的吃饭者之所以在餐桌前不张扬,是他深谙窗户纸一点就通的道理,你的全部创造,仍然不过是伟大力量对你的馈赠,就像瓦尔登湖水是现成的,旅行者们只是弯下身用“水勺”把水舀上来。这个原理的丧失,往往是因为你渴过了头,你沉溺于刚才呈现的焦渴神情和挣扎姿态,你错把挣扎当创造。显然,水不是你的创造。能够检验你对水怀有感恩之念的佐证是什么呢?就是你得永远珍藏那柄水勺。
6.“来四两饭”
当我向食堂的玻璃窗口内推进去一只碗,我不用说话,饭莱很快就落定碗内。在小说家看来,这没什么可神秘的,你与伙房的人很熟了,他们认识你的碗,并且熟知你的饭量,你自然不必向里面通报。果然不出小说家的预料,窗内的掌勺人换了新面孔,我听到勺子在敲我的碗边,有人在吆喝“怎么讲?”在这节骨眼上,我愣住了。
本来,在这纯属吃饭的场所,我应该响亮地报上:“来四两饭。”而且,这宽阔的餐厅和支撑大厅的圆柱和掌勺人有权力说他们都没有听清楚,我必须再说一遍。我不愿说,排在我后面的买饭队伍就僵持着,在吃饭人的众目睽睽之下,瞬时间我成为孤单一人。
好吧,我不说,现在“他们”来了,阳光斜穿圆柱,像佩戴刺刀的士兵,我刚踏进餐厅门槛踩到的那根黑色橡皮管和角落的水桶,在我偷偷望上一眼之前,大概早巳就是为我备好的刑具。说吧,这是拷问,你得明白,你认为你是什么人,还不赶快吐掉塞住你喉管的那颗钉子。那么,好吧,我说:“来四两饭”。重新指指面前的空碗。
7.空 碗
我用竹筷像敲木鱼似的敲着空碗。总有一天,所有空碗都赠送出去,或者自觉碗太多,都先后扔掉了。但千万不要忘记,当留下一个归属自己。当你只有一个碗后,才有小虫子爬进碗柜,你捻灭虫子,回复黑暗。原来那是萤火虫,餐具在萤光的点缀下变成了碗,你懂得:碗剩下一个方知空。
“空碗”可不是好玩的。
生活气息几例生活气息几例:菜篮里摆放得很整齐的菜。怀孕女子在晒台上读报。父亲在车站掏出儿子的照片给我看。晴空下一个姑娘在喊:“这车子有毛病。”过一会就吃的面包,现在防止变湿,先放到铁 筒里。很熟练的挖泥动作,锹在水里沾一下。一个并不热爱自然的人生硬地对情人说:“今 天,我们玩雪去。”
妈妈饿了
在车站的月台上,她的妈妈向前面的食品柜台走去。她对我说,“我的妈妈饿了”。我听了这话,很感动,当她对着自己母亲的背影说这话时,她的语言显得特别动人、含蓄,使我不禁也望着她母亲的笨拙的背影。是的,在这旅途的间歇,她的妈妈饿了。
(选自散文集《独自成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