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3年第16期

诗人孙静轩

作者:叶延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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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到了1947年还混上个职务了,在县委的《运城通报》当小编辑。在孙静轩的干部档案袋里“参加革命时间”就是从他当这个小编辑算起的。
  我对孙静轩说:“你要不当那个小编辑多好!你是资格的小八路,进城后弄个局长厅长当当。外行当不了?嗨,遇到什么麻烦,一开口老八路呀大老粗呀,还不逢凶化吉了?至于当22年右派么?”
  孙静轩极认真地听了我的话,回答道:“对的,我一看见那些伪君子官僚们就生气!心想,老子当八路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在哪儿玩尿泥。只是气头一过,还是觉得写诗喝酒下棋,爽快!”
  真是老百姓说的“命里不带官运”,浪费了如此重要的革命资历。有位伟人说过:“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孙静轩是用“笔杆子”换“枪杆子”,剪辑了一段人生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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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式认识孙静轩是1982年下半年,他刚因写了一首“幽灵”涛而受到批判。为一首诗或者为一句话而“发动群众,口诛笔伐”,现在想起来,实在是极荒唐的事。孙静轩那首诗写得如何?今天还可以争鸣,因为至今还是叫好的依然叫好,认为有问题的依旧讳忌莫深。在中国,大批判是叫一个人出名的极好办法,年年评选先进、标兵,有几个让人记住了?但孙静轩在西安市一家不太出名的文学期刊上发了一首诗,经过“批判”,使得孙诗人成了1982年的名角儿。不管怎么说,说孙静轩那首诗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目的,我不相信。他是诗人,又是极热心热肠热情的真诗人,渴望改革,痛恨封建遗毒,诗一写出来难免偏激。不偏激当然好,不偏激就不是诗而是社论了(最近,我在《星星》诗刊发了孙静轩的两首长诗新作《沉默》和《二十一世纪》就特别在“卷首语”中说明,不要用读文件的方式来读诗)。不过,自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对于“左”的那一套人们已不以为然了,凡像“大批判”的事情,无论挂什么旗号,人们都“谈笑问灰飞烟灭”。那阵子我看孙静轩,笑依然亮,骂声依然响,烟味依然香,头发依然长(有一篇报道说孙幡然改过连长发都理掉了)。后来混熟了,问:“孙老师,听说你检讨写得还是很好的。晦,不写不成。朋友在当官管事,我不检讨,他过不了关。”原来如此!为“哥们”解围写自己的检讨,这就是孙静轩。
  这话可信。那么“小八路”的孙静轩反右当右派,也就不会奇怪了,为了写这篇“蒙太奇”,我专门又请孙静轩痛说一番这段历史——
  “我哪里会想到当右派呢?反右结束时,我记得欢呼‘大跃进’游行已是1958年了,那在文艺界队伍最前面领头喊口号唱‘右派分子夹着尾巴逃跑了’的是雁翼和我。我当右派是有人说的‘自己跳出来的最后一个’,事先没有人给我贴过大字报,更没开过斗争会。我大概说过‘他妈的,这个也是右派那个也是右派,谁有本事把我打成右派试试!’有人汇报了,于是上面找我谈了一次话。问:‘你对艾青怎么看?’我答:‘大诗人,是我老师。’这次谈话后,在1958年9月26日这是中秋节,当天下午,通知我是右派了,理由是:目无领导目无组织自由散漫……”
  我看着这张布满皱纹头发已经花白的脸,心里一阵酸楚,人啊,浪漫和豪爽的性格使他成为一个很有个性的大诗人,同样造就一个诗人的性格又使他丧失了22年光阴,从诗人变成了囚徒——
  “头一天通知了我,第二天我就把我送到了劳教农场。大战三秋,抢收抢种,吃不饱饭又夜战不让睡觉,精神上一下子受不了,原以为右派就是落后而已,哪知道成了罪人?担心最多的是怕新婚的漂亮妻子受委屈……后来习惯了,老婆离婚了,也就豁出去。我力气大,很快适应,加上能游水能打鱼分到了渔队,可以在船上偷偷煮鱼吃,顶二百斤重的船和挑二百斤的担都不在话下。我更加爱打架了,打得这一片都有了名,人称我为湖上伯爵,在农场虽是劳教对象,但一叶扁舟,漂荡湖面,独来独往,真是人在江湖,难得一份自由。在江湖四年,每天赤条条的,上船连裤头都不穿,像野人一样。摆脱不了的精神压力,没有前途,没有家庭,更没有女人,甚至连性功能都退化了……”
  听孙静轩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孙静轩的著名诗篇《这里,没有女人》,这首诗再现了这段非人的生活:“……在人与兽的界线上不被兽性同化/而最要紧的是在没有女人的地方/别像个白痴,别蜕化成中性人/别忘了男人的本性,男人的伟岸/别让那一团男人的火熄灭/然而,在这孤岛/保持一个男人的本性可真不易/没有女人,男人会渐渐迟钝,变得愚蠢/会失去对性别的敏感/像灼热的沙滩上/一条被干渴而死的鱼/尽管也有暖烘烘的太阳/尽管也有弹性的沙滩和柔软的草地/但却没有女人,没有羞耻,也没有文明/这些男人像原始人一丝不挂/赤条条地直挺挺地仰卧/让那阳物显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却怎么也打不开那把棕色的伞/啊,一把失去弹性的伞/……这些半人半兽的男人/这些饿不死病不死生命野得发疯的男人/第一次被悲哀压垮/一滴滴淌着男人的无声的眼泪……”孙静轩在这首诗的题记中写道:“不是我的诗荒唐,生活本来就荒唐。”每个情感尚未死去,血液尚未冷却的人读到这样的诗,会不颤栗么?
  从小八路到青年诗人再到劳教分子,孙静轩的肉体一步步下地狱;从明快而浪漫的《海洋抒情诗》到《这里,没有女人》,孙静轩完成了一个大诗人的灵魂炼狱之旅。
  生活是残酷的还是多情的?谁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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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有个不成文的认识,凡大诗人皆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出口成章,再加上书斋与客厅,现实生活中的孙静轩没有那种“诗人气质”,完全是个平凡的老头,除了笑容可掬外,还有冷眼沉默和吹胡子瞪眼骂娘两种表情。他在现实生活中,有三大爱好:第一爱看足球赛,看了又爱生气,有书为证,“倘若看着中国足球队输了,没有一点牢骚,没有一点愤慨和痛苦,而是心安理得无动于衷,那岂不是人人麻木不仁,我们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呢?!”(《孙静轩诗选·后记》)把足球写入选集后记,足以见其心志,不过中国足球队何时能不让诗人痛苦尚不可知。第二爱下围棋。水平如何,不好评判,但下棋速度很快,一上午来个十盘问题不大。第三爱打麻牌,输的比赢的多,输了请人吃饭,家中因此常开饭局。
  作为百姓的孙静轩他这三大爱好很有中国特色,这让他活得很自在。当然,自自在在无党无派无官无级的孙诗人也有不自在的时候,去年机关给大家调奖金,按文件规定是要“按行政职级发放”,机关里不少三十来岁的年轻人都混上个“副处”,有的虽无交椅还得个括号,在名字后加上:(副处级待遇)。身为著名诗人的孙静轩这下子麻烦了,后来机关为此打了报告,大概变通一下解决了,可见孙静轩又是个“错误”。只有当我们翻开诗集,读着他写的一首又一首好诗的时候,我们才认识到另一个孙静轩,一个灵魂高尚,心地善良,充满爱心的大诗人。在他的诗集中收录了他写的六首赠艾青的诗,另外还有大量题赠诗友的诗作如《悲歌——赠张志民》、《头像——致公刘病中》、《小屋——致吕剑》、《往事——赠雷霆》、《雾重庆——赠邵燕祥》、《候鸟——赠冰夫》、《船——致白桦》、《归来——赠梁南》、《童心——赠黎焕颐》、《小月亮——记顾城》、《美之女神——记舒婷》、《只会爱,不会恨——记傅天琳》……每一首诗都是一架心灵间的桥梁,每一首诗里都有一个友情的故事像一团火,如《雾重庆——赠邵燕祥》中写道:“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各自走过坎坷的路/我和你不期而遇,在这遥远的山城的街头/南方的冬天,本不该寒冷/但此刻却寒风凛冽,弥漫着大雾/不远就是温泉,该去洗一洗风尘/但温泉属于别人/你我只能默默地厮守在没有灯光的幕后/挨肩坐在长凳上,相对无言/听那迟缓而沉闷的汾水长流/好缓慢的汾水呵,仿佛流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等待在阴冷里,你紧握着冰冷的手……”这是一幅多么珍贵的友情速写,在1962年,著名诗人邵燕祥随广播文工团来到四川,他只是后台换布景的劳力,孙静轩虽已从劳教农场返城,但一声“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又使他丧失了写作的权利,老朋友相见,无言以对,无处可去,更无泪可流,只有坐在舞台幕后的布景箱上,互相紧握冰冷的手。孙静轩有许多这样的好朋友,经过风雨的,经过劫难的,都像珍珠那么晶莹。
  孙静轩现在算得上老前辈了,他在老字沾边的诗人中也算得上最受青年诗人欢迎的了。顾城也罢,舒婷也罢,傅天琳也罢都很敬重他,连那些扯旗树派的“非非主义”“莽汉派”中目空一切的先锋诗人们,都常常到孙静轩家中做客,或争论一个观点,或下一盘棋,或者蹭一顿饭吃。孙静轩很为此自豪,曾当面教导我:“你当主编的。一要多支持青年人,二要在原则问题上毫不迁就,我常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奇怪,就是骂不走!”其实,骂不走的重要原因是因为孙静轩有个贤惠聪明善解人意的好妻子,孙夫人李平长得婷婷袅袅,唱歌极好听,喜爱古典文学和诗词,是个艺术气质很好的女性。诗人家中客人很多,全靠夫人张罗接待,不少年轻诗人在“找孙老师请教”的幌子后面,是到李平大姐这儿来蹭一顿饭,讨几块零花钱,甚至抱来一堆发酸发臭的脏衣服……于是我们著名的大诗人也就心安理得的自称“孩子王”和“好丈夫”了,我问他:“为啥不写给李平的情诗?”孙答道:“我这个家就是一首最好的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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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孙静轩狂,还举了个例子,说他1987年在斯德哥尔摩大学讲话,台下提问:“谁可能是中国获诺贝尔奖的?”孙静轩答:“我,孙静轩!”我曾向他落实有无此事,孙笑道:“有!诺贝尔奖不就是几个瑞典的院士先生评的吗?作为一个中国诗人我有那么多读者,当然比诺贝尔奖更有生命,不仅我,艾青这些大师更是早就该取得这种荣誉。”
  有人说孙静轩幼稚,给他取了个“孙大炮”的雅号。我问他是不是有一点这味儿,他又笑道:“我有时真像个大儿童,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欺骗我支配我,唉!不过,谁要搞极左的那套,我老孙可是火眼金睛!”我也一笑,我相信他的话,与孙静轩结识十多年,我也吃过他的大炮轰的几炮,有时轰得我莫名其妙,过几天他会忍不住来找我:“叶延滨,你是不是说过……”没必要解释了,我与这位大诗人总算是“日久见人心”的朋友了。
  其实,作为一个诗人,孙静轩有着极其优秀的品质,他不自满,他不怕否定自己,他不怕丢掉什么,他说过:“我以人人为师,不断否定自己,把每天作为起点,我总有个感觉,似乎我的艺术生命刚刚开始。”他确有狂放的一面,有直率不拘的一面,但更有勤奋敬业和不断探索的精神。在1992年5月四川文艺出版社和《星星》诗刊联合举办的“孙静轩诗歌讨论会”上,有一位出过他的长篇诗体小说《七十二天》的责任编辑讲了这么件事情:在“文革”中,孙静轩和机关的人一起被弄到了大凉山中的湾丘“五七”干校种地,孙静轩因为是右派还要:写检查。孙静轩在酷夏中,躲进蚊帐,光着身子,开始了以巴黎公社起义失败为背景的长篇诗体小说的创作,在“五七”千校陆续写了二千余行。为了完成这部作品,他又读了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读了几百本《巴黎公社会议记录》、《巴黎公社人物传略》等参考资料,历时7年,在1979年出版了厚厚的长达9千余行的《七十二天》,与此同时,在1980年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9千余行的自传性长诗《黄河的儿子》。这就是孙静轩,不准他写作,不准他发表,他光着脊梁躲进蚊帐也要给你搞出两个大部头!在他的作品讨论会后他对我说:“那些年轻的现代派诗人把我后期创作上的突变,如《地球在你脚下》、《麦克尔、杰克逊》、《沉默》等称为‘静轩现象’,认为是我的里程碑。其实我反对里程碑,我的眼睛望着的是明天。有人认为这是超前意识,我倒不觉得,也许这又是个矛盾是个错误吧,我在思想上艺术上很开放,但在生活上却极保守,有很浓的农民作风。”他又强调一句:“骨子里是一个农民的儿子!”
  我听了很感动,一个享有盛名的诗人,一个已经走出国界与世界对话的诗人,却坚定地自认骨子里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想起了他在《孙静轩诗选》后记中的一句话:“有一句话我是非说不可的,那就是我的爱国之心犹如赤子。”
  我相信!每一个认真读过他诗作的人也会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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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1月号,《诗刊》、《星星》等刊物都刊登了一幅广告:《“梦游长江”报名启事》,这是由四川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和成都广达软:[程公司联合主办的,启事上写着:“一艘由著名诗人孙静轩为荣誉船长的梦之船,将从重庆出发,经三峡、葛洲坝、武汉、南京等地,直抵上海……这次,中国优秀的企业家、著名评论家、艺术家、诗人、刊物编辑等同行……”啊,诗人孙静轩,又在实现他的船长之梦,远航之梦,海洋之梦。
  在黄河的小船上做过这样的梦;
  在青岛海滨望着日出做过这样的梦;
  在长寿湖劳教队的破渔船上做过这样的梦;
  啊,永生永世的梦想者,不就是诗人孙静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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