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5期
诗的发现
作者:杨 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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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些诗人那里,强调诗歌是“说话”,因为普通的、最琐屑的日常生活就是他们写作的资源和材料,他们无非是用自己的诗歌方式把它说出来。因而在谈论诗歌的时候,他们更重视“怎么说”。但是在艺术的天启之光将你照亮的那一瞬间,“说什么”和“怎么说”往往是结合在一起的,甚至可以说是浑然天成的,就像一个人的身体和灵魂。所以无论是“说什么”还是“怎么说”,当你实际上进入具体的写作状态时,本质上都是行走在对存在的发现之旅的途中。埃利蒂斯曾写下这样的诗句:“于是他开口说话,大海诞生了。”有的人认为艺术是高于生活的,而有的人认为艺术低于生活,但是无论高于生活还是低于生活,都承认生活是文学之源。因为“高于”和“低于”仅仅是每个人对生活和艺术的认知和理解不同,而任何艺术创造都是把人生经历或者生命体验转化为艺术经验,根据个人对生活的理解创造出一个虚拟的世界。所以哈维尔认为艺术事实上就是“信仰生活”。
人们的日常生活表面上是非常平凡的甚至也是非常相似的,生活本身又包含了无数个面。写作究竟该从哪个点楔人就成了一个问题。大多数的人一开始都会从自己最熟悉的那个方面人手。例如写人,很多人就都会写自己的亲人,写景,大家就都会写春天晚霞。尽管事实上每个人的生活就像春天的一千张叶子都是不尽相同的,例如母亲,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不同的母亲,但是这一千个人却常常写出一个相同的母亲。很多人笔下的母亲就总是同一个样子——任劳任怨,含辛茹苦,为子女默默的奉献自己的人生,“我的母亲是平凡的,但她也是伟大的”更成了对母亲千篇一律的一句总结词。难道母亲就只能有一个形象吗?不是的,女诗人尹丽川就写出了一个与其他人笔下截然不同的母亲:“十三岁时我问/你活着为什么。看你上大学/我上了大学,妈妈/你活着又为什么。你的双眼还睁着/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一个女人/怎么会是另一个女人/的妈妈。带着相似的身体/我该做你没做过的事么,妈妈/你曾经那么地美丽,直到生下了我/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为了另一个女人/你这样做值得么/你成了空虚的老太太/一把废弃的扇。什么能证明/是你生出了我,妈妈。/当我在回家的路上瞥见/一个老年妇女提着菜篮的背影/妈妈,还有谁比你更陌生”。这首诗名为《妈妈》,它“说”出了两代人价值观和生活理念以及人生选择等等一系列的变异和冲突。更重要的她“发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母亲,这个已经走向衰老的母亲让我们觉得更真实也更立体,唤醒了我们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痛感。
“在场感”不仅体现在对存在的细节的发现上,同样包括对存在的整体的发现,前者是具体的而后者是抽象的。很多人能够呈现那样具体的细节,但是却缺乏将整体概括的能力。诗人宋晓贤的诗《一生》是对存在整体发现的一个极好的例子——“排着队出生,我行二,不被重视/排队上学堂,我六岁,不受欢迎/排队买米饭,看见打人/排队上厕所,然后/按次序就寝,唉/学生时代我就经历过多少事情//那一年我病重,医院不让进/我睡在走廊里/常常被噩梦惊醒/泪水排队走过黑夜//后来恋爱了,恋人们/在江边站成一溜儿/排队等住房,排队等结婚证//在墙角久久地等啊等/日子排着队溜过去/就像你穿旧的一条条小花衣裙/我的一生啊,就这样/迷失在队伍的烟尘里/还有所有的侮辱/排着队去受骗/被歹徒排队强奸/还没等明白过来/头发排着队白了/皱纹像波浪追赶着,喃喃着/有一天,所有的欢乐与悲伤/排着队去远方”。他通过写一个人的一些极为具体的小事,以“排队”概括了一个时代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吃饭,生病,结婚,受骗,从小到老,从生至死,在一个个卑微的小环节里投射出一幅宏大的历史画卷。
但是对写作而言,不仅仅只是对存在有没有自己独特的发现的问题,更是一个诗人的人格和精神世界是否足够坚强和有力量的问题。许许多多的人因为缺乏那种直面惨淡甚至残酷人生的勇气,而逃避,抛弃了他们的发现,或者美化歪曲他们的发现。还有一个因素就是腐朽诗教的浸染,以为所谓的“美”就是风花雪月的伪抒情。而现代诗要求一个诗人逼近的恰恰是真实得令人颤栗的发现,未被人为曲解的发现,没有被某种文化染色的发现,否则发现就失去了本身的意义,诗歌也就不是一首直抵人心的诗歌了。勇气,或者说一种信念是发现不能缺少的支撑。让我们来读一读诗人黎明鹏的《告诉侄儿》:“你有三兄弟,现在少了一个/你知道他是怎样死的吗/你爸说,你母亲亲手扔他下大江时/他太重了,六岁了,水还没有将他淹没/便掀起裙脚,下去将他踩沉,踢出去/给大水卷走/省了很多事/这条江,口1滥江,从你家门前流过/你母亲杀他时,不在家门口/把他背过坝,沿江直到/一个容易抛到深水一些的地方下手/当时你哥是怎样挣扎的,除了你母亲/可能没有人看见,除了现场的草木/可能没有别的知道/大家都相信他是你母亲杀的,却不具体到这么残酷/他是你母亲第二胎生的,长相很好,但弱智/弱智是发高烧造成的,生死由你母亲决定/事后静悄悄,大家都不提/那一年我快高考了/上课之前,你爸来到我的宿舍说:/‘她太残忍了……’/我不知道去听了什么课,读了什么书/你爸也没因此要与你母亲离婚//如今你已上北大/我真想有一个反骨的侄儿从北大毕业/也是一种继承/你甚至可以/把我们这一代,彻底抛弃”。这首诗无疑是在揭开一个伤疤,揭开了诗人心里的伤疤,也揭开了他家族的伤疤,更揭开了我们民族的伤疤!有多少人具有这样的勇气去揭开如此渗烈的伤疤,让自己,让他人的生命疼痛不已?发现不仅仅是一种技巧,也不仅仅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信念。
由此可见对存在的发现是一切写作的根本。然而,任何一首诗也可以从另一个艺术向度去解读,例如刚才举例的那几首诗,我们就可以从小说表现方法的引入,去谈论叙述性和戏剧情境等当下诗歌最显著几个特征,因为进入诗歌写作的途径除了对存在的发现,还需要对虚构(修辞)的发现,但那是下一节课展开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