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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观念诗剧,选场)

作者:西 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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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明:本诗剧又可称作观念诗剧、朗诵诗剧。无
  情节,强调观念冲突、语言冲突,是作者与演出策划、导
  演、演员、作曲、美工等合作、妥协的产物,是为具体的
  舞台而写。
  本诗剧共需要至少五女男十二位演员,其中一
  男一女为主角。’其他演员可在不同的场次担任不同的
  角色。另需要儿童诵诗者若干人,其中至少应包括一
  位女童。
  舞台布景应力求简洁,干净。音乐也一样,演员服
  装也一样。
  小 序
  导演:安静一下!请大家安静!我是导演。谢谢大
  家前来捧场。演出这就开始。安静,安静!(后台混杂的
  人声越来越大……吹哨声,吹号声,吹笛子声,敲锣声,
  鸡啼声,狗叫声,虎啸声……)
  第一场 乱 梦
  (人作为动物。从寓言转向劝慰和欲求。)
  (象征性时间:清晨)
  (舞台主色调:绿色和蓝色)
  老虎:一夜足睡使我步态轻盈,
  一顿美餐使我远离兽性。
  我尊重弱小的生命,
  像土匪尊重我背上的花纹。
  我反对捣乱破坏,
  当太阳在东方打败了群星。
  老虎之影:而在流血的丛林,
  这百兽之王忧心忡忡:
  危险在接近,
  一只纸糊的老虎在接近。
  它害怕那纸老虎不撒尿,
  它害怕那纸老虎没有灵魂。
  猫头鹰:我一飞翔太阳就停止飞翔,
  我一呜叫噩耗便到处传布。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允许那些笨蛋胡思乱想;
  笨蛋永远是笨蛋,
  永远搞不懂神明的用心。
  猫头鹰之影:而在明媚的丛林,
  这猫头鹰已扛不动它夜晚的精神。
  小聪明用尽,它依然害怕
  冰凉的水滴滴在头顶,
  它依然害怕媳妇尚未娶成
  而梦境已然告终。
  狼:不是我吹牛我气贯长虹。
  我对大地的深情有狼群作证。
  在猛兽之中我个头最小,
  但我的歌声能令山野寂静。
  我奔跑,我转圈儿,
  我在敌人面前正步行。
  狼之影:而在枯索的丛林,
  这孤独的征服者被孤独所征服。
  它害怕学会吹口哨,
  它用爪子捂住嘴,
  它害怕它抑制不住的号啕大哭
  会暴露它凶多吉少的行踪。
  猪:不管这是谁家的大花园,
  我只管在此描眉画眼儿。
  我的小命不归我
  任谁拿去任谁爱。
  您大慈大悲可怜我胆儿小,
  我俗不可耐崇拜您高雅的吃态。
  猪之影:而在腐臭的丛林,
  这头猪日渐消瘦。
  它等待着被需要,
  它等待着被吃掉,
  黑暗蒙住它的眼睛——
  它害怕就这么活着,没完没了。
  男:(以下“害怕”段落演员可自由发挥)黑暗是我
  所害怕的,
  黑暗中万物窃窃私语是我所害怕的;
  在万物的窃窃私语中东方现出了鱼肚白,
  而东方的鱼肚白是我所害怕的。
  猫头鹰:我也害怕!
  男:明亮的天空,我看了,它无限大无限远,
  而无限大无限远的天空将我吸人它的空空荡荡是
  我所害怕的。
  即使我因此学会了飞行,
  即使我背上因此生出双翼若垂天之云,
  我仍不敢保证天空不会出现裂纹,
  而天空稀里哗啦地掉落下来是我所害怕的。
  即使天空安然无恙,亘古不变,
  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死也是我所害怕的。
  猪:我也害怕!
  男:我害怕天上掉下来的一切:
  流星、翅膀折断的小鸟、冰凉的刀子或死亡判决
  书。
  我难道不曾得罪过任何生命?
  我吞吃飞禽走兽我将被飞禽走兽吞吃是我所害怕
  的。
  我难道不曾得罪过我自己?
  我的身体像一座村庄,它四分五裂是我所害怕
  的。
  狼:我也害怕!
  男:我能够引来飞龙却不敢与飞龙共舞。
  我能够讨好蝴蝶却无力为蝴蝶引路。
  我一手放牧一手宰杀,动物们向我点头哈腰是我
  所害怕的。
  我不能完全了解它们的心事是我所害怕的。
  耗子骑在猫身上是我所害怕的。
  老虎拦住我的去路向我乞讨是我所害怕的。
  老虎:我也害怕!
  男:搭在树杈上的白布令我害怕。
  我捂住脸转过身去望见山顶上一道白光更令我害
  怕。
  那白光晃得我头晕眼花,疑神疑鬼,歇斯底里,泪
  流满面,
  我只好低下头来关心我的鸡毛蒜皮。
  再抬起头来我目睹星辰组成狗熊的图象、狮子的
  图象,
  不由得心惊胆战。
  我说不出我究竟有何等害怕。
  众野兽:我们都害怕!
  女:我也害怕!听见了吗?我也害怕!
  男:老祖宗弃我而去是我所害怕的。
  我奶奶的小脚长在我腿上是我所害怕的。
  老虎:别说了,SU说了!
  猫头鹰:越说越可怕!
  狼:越说越没边儿!
  猪:没完没了,像个无底洞!
  老虎:无聊!
  狼:有病!
  猪:天皇皇,地皇皇,年月时日大吉昌。二十四山并
  死煞,二十四山鬼中藏。年煞,月煞,日煞,时煞,
  自有雄鸡一刀担当!
  狼:行了,别念了,像个人儿似的。咱们还是快离开
  这是非之地!
  女:你卧着的时候,天高六尺;
  你坐着的时候,天高六丈。
  你忽大忽小,忽胖忽瘦,
  你是谁,我一无所知。
  但我在身旁给你留下位置。
  我不折磨别人我只折磨你。
  你忽大忽小,忽胖忽瘦,
  我听见忽大忽小的声音喊“救命”!
  男:救命!
  女:苍天之上,大地之下,
  万死归一死,万生归一生。
  但你还不是一个人,
  你还只是一个人影。
  影子呵,我要你有血有肉,
  我要你配得上这旷野和山岭;
  你将听见草叶的哭声、蚂蚁的悲叹,
  而沉默的庄稼将向你高歌我有汁有味的爱情。
  男:这是谁在对我说话?
  是小红?小兰?还是小芳?
  我的世界井井有条,
  我的内心乱七八糟。
  一条肥胖的蟒蛇向我张开腥臭的大嘴。
  一个被我梦见的女人迎接我的搂抱。
  昨夜,明月缩成半圆,
  我缩得更小,可我的梦想是广大的;
  我需要和一个人打架,和两个人说笑,
  和三个人在四座山上相互眺望,相互遗忘。
  哪怕我们之间隔着赤地千里,
  哪怕没有喜鹊在枯枝上降落。
  枯枝下的光头需要长出头发。
  就像流鼻涕的小女孩需要哭成一个美人儿。
  我的美人儿需要一座黄金之山在上面打滚儿
  我需要传说中的黄金时代在其中逍遥。
  一万只母鸡为此孵出一万窝小鸡,
  喜得老头、老太太们不知天上地下。
  忽然蛋壳中的婴儿开口说话:
  咿咿呀呀,全是大是大非,咿咿呀呀。
  (第一场完)
  第二场 人道天道
  (人作为社会之人。人作为个人。引自《礼记·礼运
  篇》)
  (象征性时间:正午至黄昏)
  (舞台主色调:土黄色和淡青色)
  众童:河水清,河水浊。
  河水二月洗额面。
  河水三月沉花朵。
  六月河水上高堂。
  腊月酒水辣肝肠。
  肝肠渐老河断声,
  河水断声心里涩。
  女:风吹。
  风吹着我心中的河。
  风吹着我心中的河: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风吹。
  风吹着河畔的村庄。
  一个更大的村庄把它搂在怀里。
  一个更大的村庄我从未走遍它的疆域。
  疾病使人头疼脑热而坟地是凉的。
  耗子在谷仓的地下取暖而石碑是凉的。
  风吹着石匠和木匠、铁匠和泥瓦匠,
  给他们机会,
  让他们在纸张发明之前,
  抢先发明迷信和忧伤。
  风吹着那些笨拙的牛羊,
  向它们讲述百代兴亡,可它们依然笨拙,
  依然只认得白薯、玉米和回家的方向。
  家:摆放床榻和小镜子的地方,
  所有的风都吹向它。
  在家里传宗接代的人走出家门,
  发现河流还是河流而君王已不再是君王。
  扑面而来的风呵,
  我毫无准备。
  扑面而来的风呵,
  吹着我也吹着我的兄弟姐妹。
  我弟弟说:“别跟那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广
  风吹着我的眼睛,
  一如他吹着我母亲的瞎眼睛。
  我母亲看够了苦难,
  我继续看见艰辛。
  风吹着我的疲倦。
  我有勇气说“我累了”,而风吹着
  就像河水流着,
  而风吹着河水就像一对情侣我吹着你。
  我母亲说:“别到没人的地方去!”
  女:风吹。
  风吹着我心中的河。
  风吹着我心中的河: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风吹。
  风吹着河畔的村庄。
  村庄里我的母亲一声不吭。
  风吹着她的瞎眼睛就像吹着发亮的农具和大地的
  美德。
  风吹着那一年冬天。那一年冬天我在县城里上培
  训班。
  有一天雪下了一尺厚。我揪心我娘一个人在家,下课以后我拔腿就走。同学们劝我别回家,说路不好走,路上又有狼群出没。但我还是上了路。
  从县城到我们村要翻过三座山丘。上最后一座山丘时天已经黑下来。我永远记得那条我的必经之路。我永远记得我是怎样遭遇上了我命中注定的危险:一头野狼顶风冒雪已经在那里等候我多时。我没有退路,没有武器,怎么办?
  灵机一动我在雪地上翻起了跟头:前滚翻,侧手翻,一会儿头朝上,一会儿脚朝上。野狼肯定被我弄糊涂了:它弄不清眼前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怪物,它弄不清是否应该向我发起进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体力渐渐不支。我想我是死定了!……我的天,雪夜里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这是我的同学们猜我一定会遇上危险,就弄了辆拖拉机来追赶我。野狼大失所望,饿着肚子离去。
  拖拉机开到村头已是半夜。我家那几间小屋像废弃的破庙没有声响。
  我想我娘已经睡了,便谢过同学,目送他们返回县城,然后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妞子,回来啦!”我吓了一跳,赶紧点上油灯,照见我娘睁着瞎眼睛,像根柴火棍,木木地,盘腿坐在炕上。炕里没有一点儿火星,屋里没有一丝热气儿。“娘,你一直在等我?”
  娘依旧木木地,问:“雪停了?路上……没出事儿?”娘好像又回复到一声不吭的状态。但忽然幽幽地弹出一句话:“娘这是在等死呵!可娘知道今晚你一准儿要回来。”
  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众童:河水清,河水浊。
  河水四月弟子行。
  河水五月游子过。
  七月河水翻舟船。
  正月河水流不完。
  河水成冰河不走,
  河水成冰心里灼。
  (第二场完)
  (选自《红岩》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