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9期
直至抵达心灵创伤
作者:粱小斌
字体: 【大 中 小】
正确地说出一首诗歌的内部究竟存在着些什么,看上去是必要的。譬如,一个瑞典诗人说:“一辆沉重的小车在外面驶过,使瓷器颤抖。”我在想,诗人的房间可以引起颤抖的物件很多,他却恰如其分地选择了瓷器,这个“瓷器”用得非常雅致、鲜明,还有诗人借用较为贴近生活的描述,表达某种境遇是精神的岌岌可危。我又在想,这难道就是我要准备说的诗歌话语吗?这句诗,不是我写的,恐怕讲得不好,那我选择一句我自己写的诗句。早些年,我写诗,崇拜凶悍,就写了一句诗:“已经是黎明时分,我扼住准备报晓的雄鸡的咽喉”。我在教授诗歌写作时就说,当雄鸡还在象征着黎明的使者的时候,我就故意伸出扼杀的手,旨在破坏雄鸡的原来含义。类似的诗歌谈话,或者理论文章,我自我评价丝毫经不起回顾,哪怕一个纯粹的自我体验,我用非诗的方式很难说好它。那么,只好退而求次之,我写诗。
诗歌谈话和诗歌辅导只对诗歌的无限增殖有用。当我看见书店里那么多诗集,促使我们都想把诗写得更好。有时,偶有倦怠,实在不想继续写下去了,这种真实的惰性往往是我们过多地汲取了诗歌遗产中的丰富营养所致,过多地懂得了诗歌奥妙所致。没有谁来安慰我们,所谓诗歌的安慰,是逼迫你重新写出比它更好的诗句,真要写得比安慰者好,安慰者又不高兴,诗歌老师经常对诗歌学生发脾气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我看到过有一句非诗的语言,在诗歌语言之上真实地安慰着我。这句话就是圣经里所说的;“有一个比喻就够了,时间来不及了,我不能作比喻了。”这里,我一点也不想抬出一个最高语言来压制这个诗歌世界里的纷繁的诗歌意象,我只是压制我自己。我没有下过功夫读过圣经,我翻书时偶然翻到这段醒目的语言,为什么要说:“时间来不及了”,是不是说地狱临近了,我们必须赶快丢掉比喻逃跑,或者内心埋藏着一个关于地狱的比喻逃跑。
我个人自认为诗人活着最大的幸福就是沉思,沉思的时光应当无限 漫长,忽然你所沉思的那个目标动弹了一下,它中止了你的思想。因为你的思想没有在它动弹之前完成,这是一个多大的懊悔啊。已故特丽莎嬷嬷的一段文字虽然没有分行写出,但是够反复咀嚼今世一生。其大意是:她乘火车在去加尔各答的途中,看到了荒野上有一个流浪汉快不行了,当时火车没有停下来,但等特丽莎嬷嬷赶回来,流浪汉已被人抬走了。特丽莎嬷嬷谈了这段经历后,深深地体会到“我来晚了”的最后意义,她由此说出了“那个人快不行了”与自己的牵连。
这是我迄今为止所读到的最好懂也最难懂的非诗语言,是诗人杨健送给我《特丽莎谈话录》这本书。“我来晚了”,我像念经一样反复唠叨着这句话。我走在大街上甚至加快了步伐,想试试这句话传导到我脚上将会有什么感觉。这个世界上我所能看到的所有景象,包括路旁的树叶和石头,我都能跟它说:我来晚了。我看见我晾晒在绳子上的衣裳,我脱口而出很奇怪的句子:我来晚了。衣服已经被太阳晒干了,难道,不希望衣服被晒干吗?因为我的思想虽说受到了重大的撞击,竟一时也看不透世界上有何物“快不行了”,却只看到了淋湿的衣服在我来晚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
这里我其实不在说什么“拯救”原则,依据特丽莎的眼光,她开始只是看到了一个流浪汉快不行了。这个普遍的道理,至于那人什么时候倒地,我们仅有一个粗略的估计,大概是过一会,这个“过一会”混迹了无限的时光。我们无从察觉流浪汉倒地将在一个有限的时间内完成,或者是瞬间将实现。特丽莎从火车上下来,准备将那人扶起来,流浪汉已经完成了生命过程。特丽莎的拯救行为出现在这个生命过程之外,因此,她无从行为,在一个生命必死无疑的合理过程之外,她贴上去了那句语。
依据特丽莎的思想,我想到了诗歌写作的开端和结束,类似于流浪汉的开端和结束。譬如诗人赵丽华推荐的一首诗令我难忘,好像是一位“小朋友”诗人写的。诗人看到了夜间撞进城市的“蹦蹦车”上有许多白面馒头,这些馒头在送往各个营销点之前被浓浓黑烟笼罩。诗人写诗的开端只是见过放在盘子里一个白面馒头,这里,他省略掉了。他只写他最终看到的馒头堆积,它们好像正被囚禁这个馒头从何处来的真相,天下所有诗歌都在两种馒头形态之间打转,不知道该相信谁。我读过一个逃跑的人在夜间喝水的叙述,与馒头的发现意思差不多,那个囚犯听到哗哗的溪水声,在黑暗里依据声响喝起了水,那篇文字叙述道:“天亮的时候,他看见了水里的蝌蚪。”因此,这个囚犯在夜间喝的不是水,而是把蝌蚪的家园喝了下去,但没有喝完就是了。如果改写一下,囚犯喝的是玻璃杯里的水,水里有蝌蚪,他就可能把水喝完,结果会怎样呢?是因为天黑,帮助了隐瞒或者是有意恩赐于人,但天亮必须来临,让人明白喝下去的究竟是什么。
上面介绍的这两个小例子,构成了诗歌的基本动机,事物的呈现与我们最初的感觉或者认识很不一致,这就有了诗的语言。我们发生了要分行写作的渴望。但是,我们诗歌语言的内部生动性,至今尚未受到一种外部的非诗的说话声的干预,我们仅读到一种尽在不言中的情绪和朦朦胧胧的美学观,我们明白事理,往往有诗可写,却无话可说。
遵循特丽莎的语录教诲,我首次确认了一个道理。流浪汉死去所花的时间,一定比特丽莎赶到所需时间要快。救死扶伤,爱心似箭,特丽莎赶赴现场,千万不要理解为她是真的来晚了。遇到事态的发展和事态必然发生,流浪汉像诗一样永远跑在前面。同理,在猝不及防中,上面所说的被浓烟笼罩的馒头和水里的蝌蚪就出现了。在这个意义上,诗质是猛然出现,突然出现最终的形象和结局。在我们不情愿听到的情况下,它敲响了钟声。
我在河南安阳开会的时候谈到了一个想法:这就是,诗在一个有限的时间内完成。这很像考场要诗人们写关于春天的诗。春天里有什么呢?有风筝、有池塘,还有草地。诗歌写的很长的基本原因是无限修饰和堆砌造成的。在有限的考场时间内,忽然有一个新颖的春天写法,说是:“四月是残忍的季节。”这实际上是在宣布时间已到,而不是让我们交头接耳,在我们的原来答案后面再补写什么。中国的新诗似乎是在力图完成一个最终的形象落实,它正在说出事态的真相,但又徘徊,迟迟不愿交卷,以为漏掉了什么而没有写,于是又只好再从某外 国诗选里来一匙诗歌营养吧!我们只学会添加,而没想过,那个事态临近了,我们该如何遏制那个事态的到来。我们写诗,没有遏制过任何事态的发展。我们在无限期地要完成一个无限添加的过程。诗歌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只要出现一个比喻就足够了。但我们恰恰忘记了不写诗的耶稣的警言,圣经也登载着许多优美的比喻。诗与耶稣的说法不符,这就是人们思想中人性的弱点。我为什么要用晨霜来表示爱情呢?因为那朵玫瑰花被其它诗人抢先注册为爱情。如同寓意生活的安定,不仅要在墙上挂辣椒,而且还要往屋顶扔稻草扎的锅圈。据说形象与形象之间是可以互相串门的,形象语系离得越远,诗句就越显神奇。世界万物没有一个能够叫得出名字的物质,能够逃脱诗歌的比喻形态。无数意思相同,形象取舍不同的诗歌总和就势必形成了堆砌。堆砌看上去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实际是人性喜欢图热闹的需要。这时,只要出现一首诗能够正确指出,玫瑰并不代表爱,玫瑰只是它的自身也就足够了。但是,解放玫瑰这个爱情奴隶,那么,是不是乌鸦也该解放,还有小雨点,还有沙子,还有时间都要解放。在诗歌史上这形成了新一轮的堆砌轮回。就像我少年时代,想用一把扫帚来象征我有热爱集体的思想,于是我就修理扫帚,往上面扎了一根绳子。后来又有其他同学用玻璃丝和鞋带也往这把扫帚上扎,可以想见我原以为,热爱集体的好人好事可以无限期做下去。这扫帚上自然就有无数根绳子攀援,这就几乎看不到了扫帚原形,面对这一大堆绳索疙瘩,我只好说扫帚在绳子里面。
我是个从来不握扫帚,却爱在扫帚上攀援附加物的诗人,我们全神贯注想凝视的那个诗质内部总是堆砌在诗歌语言里面。连特丽莎也指着一个婴儿说:“这里面有生命”。我原以为她是指着襁褓说话,她的指向却是一个在打开襁褓上躺着的赤裸的婴儿。没佩带命锁,也没穿虎头鞋,难道婴儿的身体形成对婴儿生命的遮蔽,她是说婴儿体内有一颗心脏在代表生命吗?为了证明这里面有生命,我们倾听婴儿的心跳,并试图让他啼哭。在生活经验及其生命探索中已经得到证明的婴儿是活的见解,在诗歌语言里婴儿却是都是死的,确认就是死亡。
我曾经写过一首《绘事后素》的诗,绘画后面一定是一块素白的背景,于是,我写了抓蟋蟀的事情(原诗附后)。诗人的诗歌目标的确认,也如同抓蟋蟀,必须把遮蔽蟋蟀的草场变成一块空白,这样也就如同墨落在素绢上。让我们看清,这是一场揭示与隐藏的交锋,抓到手的蟋蟀看上去是活的,但仍有另外一只蟋蟀在野地里呜叫。所以说,到手的蟋蟀在诗歌里只是蟋蟀的躯壳,关于躯壳不论如何生动描写都是徒劳的。一个生命所处的背景遮掩多么重要,背景能丢下那个生命不管吗?一切被我凝视的事物也将如此。草丛、石头甚至天黑下来,不是像我们诗人所说的那样,都是压榨蟋蟀的坏蛋,蟋蟀永远都活在黑暗里,而不会活在我的手上。
我们的诗歌艺术在处理遮蔽和呈现的关系上,我是如此倾心一种深深的遮蔽和埋藏。因为,我终将不能学会它。在遮蔽和呈现之间,我看到了一道裂隙的存在。我若不注意,它在有限的时间内将弥合。我的诗歌目标大都在把自己埋藏得很深的时候,不得已地呈现了自己,那个太阳原本不是红彤彤的,我想它旨在遮蔽自己借用了红色。而又使用不好它,自然脸上就露出了红晕。特丽莎就是一个不愿呈现自己的人,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呢?譬如,她像母亲那样经心抚养了一个儿童,但儿童恢复了健康以后却跑了。特丽莎跟踪了孩子,发现孩子跑到自己的母亲和兄妹中间去了。特丽莎通过遮蔽自己,装扮成母亲的形象,她通过一种遮蔽的“失败”,发现自己还不是孩子的母亲。这种自我的认定,而且并不懊恼,这是一颗多大的爱心啊!这才是真正抵达心灵的创伤。
附:《绘事后素》诗
我家院子里头差点被我抓住的那只蟋蟀
让英俊捕虫少年抓到
我也想要,他将蟋蟀掼到我的脸上
蟋蟀跑掉了
那时,我身上汗衫有点白
英俊少年教我如何捕捉
要学会在白色上面看到黑
石头裂纹,不好好地开裂,此刻却在鸣唱
草尖细长至无到达露珠,露珠也跟着起哄
我将草丛连根拔起
踢开的瓦片仍然坚持叫几声
我摔碎瓦片
你们谁是蟋蟀
从宣传栏上,撕下黑白相间的招工广告,敬请它往这
上面蹦
篇幅上有字,它往宇堆里逃
当我把纸反过来
天下蟋蟀没有谁甘愿背后是白
英俊少年好几个见我高举拳头在跑
就以为我抓住了蟋蟀
他们把我往人民广场上抬
不要碰他的拳头,少年们在喊
把这个家伙扔到广场,看他还能蹦多远
我无法蹦出空白,回到草丛
我不是虫,我姓墨
当有一个墨氏天空前来帮助我,天黑了下来
我黑背后也黑
我又回到了草丛,听到蟋蟀鸣唱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