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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非诗选(十六首)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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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非,1974年生于山东临沂。曾参加18届青春诗会、获《北京文学》奖,诗集《一只蚂蚁上路了》人选中国作协 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现居乎墩湖。一份个人提纲
  1.诗歌就是“风,雅,颂”。就是对时代的介入、批判,以及对广阔民生的记录、关注、承担;就是对个体生命、事物本身,以及客观存在的世界关系的个人阐释;就是对民族、祖国,以及更为恒久的自然事物不口人类精神的壮烈歌唱。
  2.要做一个自然主义者。要看到庄子的安静。要在流畅中找到一种汉语的自足和快乐,以及从诉说需要出发的心灵的自足和快乐。要做一个参照于“朦胧诗”以来诗歌发展的集大成者。要构建一个“风,雅,颂”三位一体、完整的个人写作体系。这个体系的母题对自己来说应该是“乡村”以及“乡村的这个时代”,具体地说,就是平墩湖和它的在场。
  3.诗歌也应该是对各种关系的确认和求证。但努力方向截然相反:它不是让各种关系更为明确、清晰,而是让它们更加模糊、错杂。这样,就要相信辩证法。就要用辩证法找到事物之间的矛盾,打开诗歌的通道,进而找到万物之间那种比数理定律更让人在感情上、精神上所乐于接受的和谐。
  4.“口语”写作有道理,“学院”写作也有道理。让“口语”变成“口水”,或者让“学院”变成“血栓”,则毫无道理。作为两个各有偏失的参照系,让“学院”的骨架穿上“口语”的外衣,应该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道理。但只能是“想要说”和“怎么说”这个结合点上的道理。我们关键应解决诗歌在这个时代的“为什么要说”、“为谁说”这两个问题。
  5.向身边的人学习,向远方的人致敬。向生活的人学习,向思考的人致敬。向死去的入学习,向写着的人致敬。向1999年以来泛滥成灾的小市民腔调、小市侩诗歌不学习、不致敬。
  平墩湖(一)
  今生,我注定要对这个村庄歌唱
  歌唱它的泥土
  歌唱它的月光
  歌唱它的秋草枯败
  羽畜穿行的田间小路上
  尘土飞扬,人丁兴旺
  
  有一些事物
  我已对邻居家的孩子说过了
  我还要给那些草原上的孩子指出它们的
   光芒
  我还要让非洲的孩子
  非洲以北欧洲的孩子以及小姨家读幼儿园的孩子、表叔家上中
   学的孩子
  看到它的乳房和悲伤
  
  就是这个国度,就在这个村庄
  多年前,我在那儿翻土种粮
  如今,芳草萋萋,墓碑空望
  人们怀念那些逝去的岁月啊
  就把青草和泪水,放在我的前额上
  
  收割机已经开到了眼前
  
  收割机已经开到了眼前
  这片熟透的麦子已经被推倒了一大片
  这片熟透的麦子被全部推倒后
  剩下的就会只有这片尚未吃饱的麦田
  
  收割机已经开到了眼前
  这片熟透的麦子已经被砍倒了一大片
  这片熟透的麦子被全部砍倒后
  剩下的麦穗就有几只等候已久的麻雀弯
   腰拾捡
  
  就有麻雀成群地落在田埂上,干渠边
  几株白杨高大的枝叶的后面
  在那儿乐,在那儿看,在那儿
  喊:收割机已经开到了眼前
  啊,巨大的收割机已经开到了你们的眼前
  
  我和我的马车
  
  我和我的马车开始离开这个国度
  我的马车太老了
  它走得很慢
  像一只年迈的蛐蛐
  一块木屑
  穿过暮色中的平原
  
  我和我的马车离开这个国度足足用了几
   十年
  一辈子
  一颗脑袋,和一双孤独的眼
  沿着一条下坡路
  我们走向深处
  离开影子和秋天
  
  我和我的马车已经离开这个国度很远了
  马车停了下来,我倚在路边
  回头望望
  村庄一片,粮食一片
  月光照耀的大地
  多像一只巨大的碗
  
  栖息地
  
  大海的波浪这架平躺的梯子
  向日葵弯下的脖子这群羞涩的处女
  火车驶过临沂,平墩湖田野上
  宁静的稻田里,一粒一粒深秋的金子
  
  啊傍晚的炊烟升起的旗帜
  缓慢的山坡
  不断升高的荒草和坟地
  
  ——他们,在那儿凝滞
  ——他们,在那儿安息
  
   在九月的这个下午
  
  我怀着胜利和信心走上了这条落叶纷纷的
   田间小路
  在九月的这个下午
  我走过了农田,走过了荷塘
  更远的地方,我用心到达了芦苇和鸟窝的
   栖身处
  
  我怀着胜利和信心走过了这条落叶纷纷
   的田间小路
  在九月的这个下午
  我走过了村庄,走过了青草,走过了落日中
  这间守闸人的小屋
  心也无法到达的地方,我开始相信
  肯定有神在那儿居住
  
  我开始相信,肯定有多情的时光
  在衰败,在叫苦
  世界是这么大,心灵却是这么苦
  在这个九月的下午
  肯定有多情的时光
  就像那辆运煤的卡车,晃晃悠悠
  驶上了这条深秋的公路 
  
  一 头 熊
  
  我走到郊外又看见了这秋天的落日
  这头熊(也有人把它比作一头吃饱的狮子)
  它刨开地面是那么容易
  它挥舞着爪子(也许是一把铲子)
  在那儿不停地刨
  掘,一次又一次
  向我们的头顶上,扔着
  黑暗和淤泥
  我刚刚走到郊外就在田野上看见了它
  它有巨大的胃,辽阔的皮
  和它身上
  整个世界一层薄薄的锈迹
  它在那儿不停地
  吃下影子
  低吼,一米一米
  向下挖土
  挖土
  它最后吞下了整个世界
  竟是那么的容易
  
  迁 移
  
  有一天我终于弄清了什么是流失
  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体内沙沙的声响
  是什么在迁移
  也明白了,究竟是什么
  让我具有了抗拒的能力
  
  我一次一次地打开窗子,让风不用变小
  就可以撞上室内的墙壁
  我一次一次地抱起过路的孩子,告诉他们
  河里的水即将拥有坚硬的外衣
  有一天晚上,我听到了天空沙沙的声响
  我就告诫自己:不要再听
  那是大地在迁移
  
  傍晚的三种事物
  
  在傍晚,我爱上鸽子,炊烟,和白玉兰
  我爱上鸽子的飞翔,炊烟的温暖
  和心平气和的白玉兰
  我爱上炊烟上升,鸽子临近家园
  白玉兰还和往常一样
  一身宁静站在我的门前
  在夜色中,在平原的月亮升起之前
  它们分别是:
  一位老人对大地的三次眷恋
  一个少年在空中的三次盘旋
  和一个处女,对爱情的沉默寡言
  
  劳 动
  
  割下稻子种下麦子
  我的父亲和他的三个儿子
  在地头上捡稻穗的
  是我的母亲
  这就是我们一家五口人
  
  这就是我们的劳动
  迎着刺眼的阳光
  和受人尊敬的天空
  大地伸开双手
  疯狂地掰开小腹和胸膛
  劳动的影子哗哗作响
  
  后来我的父亲开始修一张铁锨
  田野和那些田野上站立的稻穗
  支起脑袋围观着一位老人
  在一片寂静无声的湖面上
  咬紧牙关敲打着动人的插曲
  
  这是秋天最后落脚的地方
  天空上飘着两队鸽子
  鸽群中有几只黑的有几只白的
  白的飞远了与天空溶为一体
  黑的飞得很远了
  还能看见它们黑色的翅膀拍动
  
  土拨鼠之歌
  
  我用去了我一生的鞋子
  走在一条回家的路上
  我准备了一些晚年的泪水
  腿里却灌满了沙子和骨灰
  我爱上了那些青草
  被风吹弯的人儿
  她们变成炊烟和余晖
  我追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稻穗
  那个可怜的老人
  拄着一根拐杖,驮着一个空荡荡的胃
  我抱紧了一束光芒
  整个大地就在傍晚后变黑
  我爬上了你的房顶
  孤独的草种却爬上了我的山顶、我的后背
  我想起了那些在地里发芽的人
  他们却变成了土豆和泉水
  我看见了你早已变成云朵的嫔妃
  她们两手空空却在天空上
  献出了鼻涕和熏黑的肺
  我想在天黑之前早一点儿
  走回鲁国的那条旧棉被
  我走在这条回家的路上秋天的道路上
  不想碰到谁
  眼里却忍不住
  流下了,这滴
  晚年的泪水
  
  外 祖 父
  
  有一年我看见他在那儿搓草绳
  从我的房顶上,看见他在那儿搓草绳
  他坐在一捆秋天的稻草上,使劲
  弯腰,把那些贫穷的稻草
  搓在一起
  他的裤子都脏了
  脸也脏了
  一只手不停地搓在
  另一只手上
  一片落叶,不停地拍在他的背后
  拍打着他的脸膛
  世界辽阔的阴影,和世界巨大的时光
  在他的身旁,堆积
  拉长。有一些
  在他的左边缓缓流淌
  从我的房顶上
  看见他不停地晃动的另一只臂膀
  多年前,他不停晃动的另一只臂膀
  那儿却是一片空白、静止的夕光
  
  落 日
  
  祖父,这次我要说起的是你的故事
  说给眼前这片永恒的落日听
  在平墩湖,这片更加永恒的湖面上
  时光慢了下来,一条泥泞的田间小道
  慢了下来
  那被光辉和阴影遮蔽的
  就是你,和你模糊不清的一生
  多年前,你穿过同样的落日走近自己的水田
  你穿过那些被泥土和杂草埋下的事物
  走近你无法用完同样永恒的黑暗
  一个民国末年的人
  突然被落日呛得泪眼婆娑
  多年前,落日也像现在这样疲倦,这样缓慢
  你穿过两块不同的水田,天空又像大地一样
  在飞翔中舒展。你又一次
  穿过那些被历史忽略的沟坎和栅栏
  走向了田野背后几道徐徐上升的炊烟
  作为一个民国末年的人
  你也曾和我一样,静静地享受过
  没有战火和劫匪的一天
  肯定是命运还在远处比任何事物都更加
   缓慢
  肯定是秋天在这些稻子中间停了下来
  同样巨大的成熟也来到了我的眼前
  今天,我似乎看见你又从田野深处
  突然站了起来,多年前
  你匆匆穿过田埂走上了那道高高的土堰
  祖父,我甚至看清了落日的余晖,把你
  和一个乡村人的深情、伤感和勤俭
  无情击垮的一瞬间
  
  当他在风中
  
  我看到了父亲逐渐衰老的过程
  当他在风中,弓着背
  骑在自行车上
  身后的春天,以同样的速度
  追赶着车轮
  当他在月光下,出门回来
  弯下腰去,不停地拍打着身上
  那些外县的灰尘
  当天空慢慢地回到了黄昏
  夕阳像一辆卡车
  停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上
  当那些在田野里劳动的人
  种完了山东的最后一垄花生
  收工的队伍
  开进了这个古老的省份
  我终于理解了
  我的父亲
  他这一生,根本
  就不像水变成冰那样
  在一点一点地凝结
  而是像石块变成沙子那样
  在慢慢地,一点一点
  散成了时光中的粉尘
  
  他们的活快完了
  
  他们的活快完了,也许用不了三天
  他们就要收拾好他们的行李
  他们的锯子、刨子、斧凿和墨斗离开村子
  落日里,他们沉着
  而快乐地交谈。用一把巨大的刷子
  给他们的手艺,刷上最后的桐油和胶漆
  他们让锯子靠着那个刚刚完工的书橱
  刨子靠着椅子,斧凿停在窗台上
  墨斗和柜子紧密地挨在一起就像
  一大一小情同手足的亲兄弟
  一块木头,已经小得不能用了
  师傅就抬手把它喂进了熬胶的火里
  还有一块木头,已经用去了一大截
  师兄就琢磨着它是否还能再打造一张饭桌
  只有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似乎
  不大相信,这些木头
  就是他未来全部的生活
   一个下午,他累了,打盹
  靠在了一棵树上。还在内心里想
  总有一天,啊,总有一天
  生活啊生活,我要把你锯成一支
  漂亮的枪托
  
  清 明 节
  
  小路来了,说起了他的厂子
  上中学时,我们逃学经常路过的那个地方
  还有我们多年来一起暗恋的
  那个长头发的小凉
  比她更漂亮的
  是那些,小路在车间里认识的莒南姑娘
  小路说,真惨啊
  那么多的面孔,那么多的绝望
  那么多的花儿
  竟被一场大火,在半夜时分
  轻轻安葬
  小路说起来抱着脑袋
  哭得就像一只从雨里回来的小羊
  小路来到时是清明节的早上
  小路来是为了约我到上河埠村去一趟
  到田野上去一趟
  小路说,清明节了
  我们应该一起到小凉那儿去一趟
  去看一看,哥儿俩共同爱过的姑娘
  
  搬 运
  
  这首短诗再一次写到搬运
  和搬运工马小义脖子上那条黑色的毛巾
  这首短诗写到搬运时其实仍在写人
  但为了有别于那些向来走得很慢很低沉
   的命运
  我们要写马小义此时正扛着一麻袋玉米
  在一步一步向另一些玉米,慢慢靠近
  
  我们要写马小义有一条毛巾
  马小义把那条毛巾视作亲人
  马小义陷在那条毛巾里
  比毛巾陷在汗水里还要深
  我们还要写:马小义心里从未产生什么疑
   问
  马小义脸上万里无云
  马小义只是一个随便碰到的人
  
  其实写一个搬运工我们没有必要再介绍
   他的父亲
  那个老搬运工马小民
  但为了把搬运的姿势刻画得更加逼真
  我们却如实地描述了去年死去的那个老
   人
  他弯腰、驼背、歪脖子,临死之前
  好像还要完成一次吃力的搬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