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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诗选(二十一首)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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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平阳是一位逼近生活细节的诗人,比贴近更逼近自己生存的空间。因此,细节放大了诗人对生存状况的感悟,同时也让我们在阅读中逼近了雷平阳的诗意世界,唤起我们对世界的诗意关注。虽然,这个世界从没有失去过诗意。
  ——叶延滨
  雷平阳是个有才气的诗人。他关注当代人的生存状况,但又不仅仅是对生活的简单图解,而是匠心独运,把生活现实转化为诗性的话语。他的《亲人》《背着母亲上高山》《杀狗的过程》等诗,均是世纪初诗坛的收获。
  ——吴思敬
  雷平阳的诗多写的是独特地域语境下的日常生活,于狭小中呈现鲜明,于平实的记叙中透出意味。缺点是有时过于琐碎了些。
  ——韩作荣
  个人记忆与地方经验融合,使之独具魅力。
  ——耿占春
  雷平阳的诗歌让我感到了某种至爱和关怀。从生活的细节和体验出发,乘艺术的构想与诗意的翅膀在另一种空间飞翔。
  ——林 莽
  雷平阳,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市土城乡欧家营。现居昆明,供职于昆明市文联《滇池》编辑部。中国作主会员,云南省作协签约作家。诗竺主见于《诗刊》《人民文学》《十月》《诗歌月刊》《星星》《大家》等文学刊物。出版作品集多部。
  片断感想
  
  我希望能看见一种以乡愁为核心的诗歌,它具有秋风与月亮的品质。为了能自由地靠近这种指向尽可能简单的“艺术”,我很乐意成为一个茧人,缩身于乡愁。空中搬琰石头,梦中背着泥土,我建造了一座小小的修道院,它们代表着父亲结疤的骨头,母亲开花的泪,村庄疼痛而又无的断代史……
  “举庙西迁/怀中经卷,被血汗泡软。”这是我写《滇东北僧侣》中的一句。我想强调的是,无论经卷,还是诗歌,它一旦触及土地的肌肤、情感的骨头,它就该软下去,立即软下去,而且必须带着整个世界软下去!
  还有什么文体比诗歌的叙事更古老,更有力量?还有什么文本比诗歌提供的自由和想象,更辽阔,更的持续性?还有什么人比诗人更无法模拟、更孤独、更通灵?
  让万物生活在放大镜下面,小小的,卑微的,是苦难,是幸福,还是尊严?这些,只诗歌才能回答;是洞穴的暗,是宫殿里的秘密,是时光循环不休的谶语?请诗歌回答。我要自由,哪怕是地窖中的自由,但诗歌总是为我放大!
  “爱她,让她的皮肤知道。”“爱她,让她的心知道。”“爱她,让她的国家知道。”诗歌是身体的炼金术,亦是生命的魔法。
  
  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
   城乡
  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
   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背着母亲上高山
  
  背着母亲上高山,让她看看
  她困顿了一生的地盘。真的,那只是
  一块弹丸之地,在几株白杨树之间,
  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
  命是小命。我是她的小儿子,小如虚空
  像一张蚂蚁的脸,承受不了最小的闪电
  我们站在高山之巅,顺着天空往下看
  母亲没找到她刚栽下的那些青菜
  我的焦虑则布满了白杨之外的空间
  没有边际的小,扩散着,像古老的时光
  一次次排练的恩怨,恒久而简单
  
  早安,昆明
  
  往一碗小锅米线中,再加一点
  辣椒和韭菜,抬头看一眼天土被阳光
  照亮的一架架从四周飞来的飞机
  飞机上坐着的都是客人,他们赶早来看
  昆明的清晨,看谁的脸上还残留着黑夜的
   痕迹
  看谁吃完了米线,却找不到一张纸手巾
  “这里有没有人坐?”一个少女,她坐到了
  我旁边的位子上,像一架小型的单线飞机
  没有遇到气流,停在了拥挤的停机坪
  她的引擎还在运转,淡淡的香水味
  与T恤和牛他裤顽强搏斗的身体,还有
  手背上的纹饰,那是一头金色的狮子
  有人碰了一下她,有意无意,动作很轻
  我看见她扭头看了一眼,一点也没生气
  继续埋怨着米线店的小老板:”说过不
   要辣子
  你们硬要放这么多辣子。”那时候,阳光
  开始大面积地流淌,南屏街一带的梧桐
   树下
  报童们开始叫嚷:“一块钱三份……”
  我小心翼翼地吃着米线,尽可能地
  与身边的少女保持相当的进度
  这架来历不明的小飞机,下一个航班
  我想象不出她要飞向哪里。所以
  当她往桌上丢下两块钱(像卸下一件
  有着隐患的零部件),站起身来
  跃跃欲飞的时候,我脱口而出:早安,昆
   明
  早安,那些坐在飞机上的人
  
  记 忆
  
  我还能如此清晰地记起从前
  这真是奇迹:一个姓张的瞎子,在河流上
  练习飞翔;一个姓李的木匠,在屋顶上
  摹仿狼哭;一个货郎,姓刘,摇着手鼓
  在一个新寡的妇人屋后吞金自尽
  他们一齐埋伏在我的记忆之中
  这这真是奇迹,我的时间为他们倒流
  我的身躯因他们而裂开。那是从前
  我的寨子:云南,昭通,石头生崽
  处处都弥漫着生命的尘埃
  
  空中运来的石头
  
  与办公室搏斗,一些坚硬的东西
  隔在中间;为情所累,众多的异物排列四
   方
  无由地恐惧、疼痛和悲伤
  在手边,也会有尘屑飞扬。一条垂直的运
   输线
  机声隆隆,它们运来的,正好是
  天空的石头,上面连着辽阔的采石场
  早年,在西郊二十八公里,那儿野草疯长
  一张纸片上,我曾这么写:“天苍苍
  野茫茫,风吹草低露出我发白的脊梁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
  露出姑娘的乳房。”许多年过去,我不声
   不响
  寄居的城市,犹如一节节放空的车厢……
  我成为了自己的障碍,身体正渐渐地
  呈现出石头的形状,外表和内部
  都跟真实的石头有些相像
  
  鹭 鸶
  
  2002年4月16日,在云南
  水富县新滩乡,两只鹭鸶在大雾中
  顺着横江河床缓慢地飞。它们的速度
  比江水慢,两边的山体、竹林
  和榕树,是它们的背景
  坐在“五代同堂”的陈氏牌坊下面
  我一边整理关于匪患的采访笔记,一边
  期待着它们飞去又飞回。屁股下的石凳
  50年前,无数放哨的土匪坐过
  它有些冰冷,但确实又还藏着
  走投无路者的体温
  
  小 学 校
  
  去年的时候它已是废墟。我从那儿经过
  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那是夏天
  断墙上长满了紫云英;破损的一个个
  窗户上,有鸟粪,也有轻风在吹着
  雨痕斑斑的描红纸。有几根断梁
  倾靠着,朝天的端口长出了黑木耳
  仿佛孩子们欢笑声的结晶……也算是奇
   迹吧
  我画的一个板报还在,三十年了
  抄录的文字中,还弥漫着火药的气息
  而非童心!也许,我真是我小小的敌人
  一直潜伏下来,直到今日。不过
  我并不想责怪那些引领过我的思想
  都是废墟了,用不着落井下石……
  
  乌 鸦
  
  被一再地提及,能够以一点点黑色
  藏下雷霆的,可以在停下来的流亡中
  保持不同政见的……我们为什么对它
  永远怀着警惕?真的很不幸
  有些生命天生就不受欢迎,比如乌鸦
  比如那些心中藏着乌鸦的人
  
  阿鲁伯梁子以西
  
  西,雪边的西;或者在断层的阴影里
  藏着几十个县的寂静。
  西,金沙江心脏旁边的西;有时候
  一座山的斜面,仿佛爬升着云南所有的雷
   霆。
  牧羊的人们,细如沙子
  少如黄金。他们赶着羊群,每只羊的腋窝
   中
  都有北回归线的气温;都有一场
  小小的葬礼。许多人没有注意——翻过
   一道山梁
  就会有人在闪电的光下,给另一个人刮光
  头发和胡须;那些跟着云朵赛跑的人
  他们和我一样,忽前忽后
  就像吊着的钟摆,在自己的身体上航行
  就像几十个县的面孔,被统一清洗……
  我在那儿有过自己的一堆篝火,
  在真实和虚幻之间,慢慢地变成了灰烬,
   无色,无味
  没有声音。有人说,它是石块的浆汁
  或者,风的身体
  
  铁桥下的秋天
  
  从时间的表面可以剥下很多东西
  而鸟的步态,就是其中的一种
  有人跟我讲,在火车来临之前,作为一种
  黑颜色的笨重的机器,火车已经来过
  并且他们总是强调,这时间上的差错
  完全是因为一个念头,而非时间
  正在鸟的行走中倒退,或生出一种
  抽象的深度,以及广度
  
  火车到来,首先感觉到的是这座铁桥
  它已经生锈,在一些铁交结的缝隙中
  形容词一样生动的鸟儿筑起了自己的窝
  火车没来的时候,它们到天空里去散步
  到附近的山野去觅食,有时还去
  很远的村庄叫鸣。它们褐色的小身体
  曾经在很多的屋顶上跳舞,或捉迷藏
  每当火车来临,它们就呆在巢里
  交媾或者下蛋。那种巨大的轰鸣的节奏
  钢铁与钢铁的交谈,仿佛不来自外界
  而是从它们的小身体内发出
  
  我对这些鸟儿充满了忌妒
  “鸟很快乐,我很痛苦”这样的话
  我又羞于启齿。坐在铁桥之下
  我只能看着一列列火车开过来然后又开
   走
  就像秋天的一次次预约,到来,然后
  结束整个过程,火车一直在头上奔跑
  鸟儿一直在巢里拥抱
  
  雷 声
  
  一声声闷响,它们来自空处
  云朵敲击大鼓,风暴举着石头往下丢
  闪电引爆了炸药库……很显然
  这不是人可以弄出来的声音。人的躯体中
  也有巨响,几公里的寂静浓缩在一起
  散步的中途,突然就会有两张急驰的货车
  撞向同一棵大树。超越了躯体可以承受的
   震撼
  犹如婴儿渴望移动的山峰
  它们让人惴惴不安——我曾经在靠近越
   南
  的一座山上,伐木、养马、种植木瓜
  平静的生活,使我远离了惊吓
  也很少在梦中参与集会或者谋杀
  我喜欢这样的时光,我的家人
  也乐意看见一堆焚烧的篝火,意外地
  拒绝了所有方向的蔓延和一个方向的升
   高
  但是,谁都清楚,这是假象
  因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最容易忽略的
  就是一声声的闷响,像木瓜落在地上
  
  中 午
  
  如果这么多的寂静还不够
  那么要多少寂静才能对应这些
  难以占领的中午。柏拉图的小仆人们
  很少把话题触及到肉体,也不会相约
  于晚上,他们都有家室,珍惜
  来之不易的稳定。大家都平静地谈论着
  对方的丈夫和妻子,看手相,喝茶
  表扬天气,男士角偶尔会伸手
  把女主角脸上的发丝撩到背后
  女主角最爱说:“你又瘦了。”
  如果谁的手机响了,另一个就会上厕所
  或者木然地看着酒吧外的街景
  大家都在消耗着自己,比拼耐力的
  过程中,乳房不再膨胀,血脉不再贲张
  无一例外地治好了皮肤饥渴症
  “让我们就这样下去,60岁时再做爱。”
  大家都相信,60岁时身体才能自由地
  向外打开。已经晚了,但谁都想
  一直晚下去,尽管这话类似于虚空
  有肉体在几十年后等着,无疑就可以
  编写一本情感的政治学,无疑就可以
  借机想象一下彼此的体积与活力
  爱是不动的,动着的,全是光阴的幼兽
  最后,她看了一下表:“我该走了。”
  酒吧外光线刚与地面形成锐角
  他付了茶钱,扭头说:“我送你走。”
  一路无语,出租车是辆夏利
  它红彤彤的,像拉着两捆皮革
  
  怀念德宏州
  
  我一直想重返德宏州,瑞丽城的
  外贸街上,黑颜色的缅甸人
  薄薄的衣衫下,藏着一串串廉价的手镯和
   项链
  “先生,买一串吧,最好的珍珠。”
  塑料和珍珠近似得难以分辨,真与假的连
   环套
  已经不是判别生活质地的教科书。它甚至
  透出不可多得的温馨,外加一丝救赎
  美妙的边城之夜,秀竹般的少女
  用身体运来汁液饱满的菠萝、柚子和芒果
  与之对衬的是演舞厅里的人妖
  妖的味道,堵住了所有皮革画卷上
  的毛孔。和谐的邻居,敲击着宽容的
  象脚鼓!一座座佛塔,再黑的夜
  也闪亮着圣洁的轮廓,它们驯服了人们
  豢养于体内的一只只猛虎。我真情
  怀念那儿的一切,双掌张开
  十个指头均是德宏茂盛的植物
  前些天,有人从那里给我带来了一捆甘蔗
  甜浆的重量,让我联想到一千个乳头
  羞于谈回报,爱一个地方爱到
  如此痴狂的地步。我甘愿承受
  整个云南所有的相思与孤独
  “先生,买一只手镯吧,它能将你的情人锁
   住。”缅甸人的声音,不属于哀求
  
  从东川方向看大海梁子
  
  它从底部,海拔500米左右的地方
  开始撕裂,露出白颜色的岩石
  数不清的裂口,一直向上
  停在海拔4000米左右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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