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10期

一个农民走在田埂上

作者:芦苇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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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终于直起腰。这是一片无边的稻田。他那样弯着腰,向左右扩展、向前移动的姿势,已经持续很久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朝远处看,远处是蒙河黑色的树林,那片树林子太大,太茂盛,就像一片黑夜。他的头发是湿的,大滴的汗顺着脸往下淌,一直淌进衣服的里面。他的左手臂抱着大把的青草和稗子。他像忘了自己一样,仍是朝远方的那片树林看,就像盼望着一件事情的发生。比如一个人突然走出来,比如一群鸟“哇”地一声飞起,又落下,比如里面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响。我们也许还不太了解他,不过是刚才的那条鱼,让他想起了一条大河。那条鱼打着他的左脚,快速地游走了,碰到稻子时弄出了“啪啪”的挣扎声。他没有去捉它,相反却站起了身。这条鱼显然是从河里和河水一起流进来的,只不过在刚进入这片稻田的时候,它比一条小蝌蚪也大不了多少。它几乎有两寸多长了,真是奇迹。好长时间,他的脑子里只有那片流水。他还听到了那种好听的流淌声。他还看见了一群鱼,像影子一样在水里一闪一闪的鱼。他想鱼的命运可真叫命运,如果不来到这片稻田,仍旧在河里,也许都见到海了。他重新弯下腰,向左向右向前移动……他今年54岁。不远处的村庄里,有他的一所房子,十一棵树,一个妻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不喜欢城市,甚至可以说他敌视城市。他一共去过两次城里,两次都是去卖西瓜。他的西瓜那么好,可城里人却说这个不熟,那个不甜,左挑鼻子右挑眼,一大堆瓜一个也没卖上好价钱。每一个瓜都是他的好孩子,都是他一眼一眼地看着长大的,没有一个次的。后来, 为了避免和城里人打交道,他就把瓜直接批给那些瓜贩子,不再去城里受煎熬。城市是另一个世界,他在城里行走,要多么别扭有多么别扭,怎么走也走不好,走的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在城里,他是多余的,那种反差,和城里人的反差,让他生出了一种被迫逃的错觉。在城里,他是逃出来的。回到村庄,他沉思了很多天,自己就这么没有出息?但没有办法。他始终没有消除那种对城市的恐惧。他清楚地记得,城里人目光的冷漠,他们把钱扔到地上抱走西瓜时的蛮横劲头。那时他浑身哆嗦,就像一棵草独自站在一片庄稼地里,那么孤独和耻辱。他做错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想逃走。
  一会儿,他就在一条田埂上走着了。田埂上长满草,一只草叶子般的蚂蚱飞起来。他赤着脚,卷上去的裤腿湿了的部分,溅上了几星泥。他把草集中起来。然后坐在上面,掏出他的旱烟袋,抽烟。他黑红色的脸上,放着一种光芒,眼睛里像有一个世界。身体里藏着的力量在等待着什么。他给我们的印象是,没有一点苍老的感觉,就像20岁的演员,扮演一位50岁的农民,那种老也是掩饰着的老,是装出来的。他那么自然,一点也不孤独。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脚,一会儿看看稻田,远处的村庄就像不存在一样。其实,此刻他正在想着村庄,想着等到秋天把这片稻子弄回去时的喜悦场面。想起了粮仓,想起了妻子的手,想起了孩子们的傻笑。他笑了,那种笑是从里面一点点地笑出来的,好像从昨天就开始在深处或远方笑了,今天才笑出来。他磕去烟锅里的灰烬,重新把烟袋别到腰上,那姿势像极了一位将军在别一支手枪,也有那番威武、尊严!我看到了他的尊严,这种尊严似乎是天生的,谁见了谁都会敬畏的。然而,在城里,他的尊严呢?他把尊严留在了村庄,留在了庄稼地里。这种尊严原来是带不走的,是只属于村庄和土地的。
  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他又在那片稻田里,用那种姿势移动了。那是一架机器,一点一点地向前,没有大的动作,也不会消失。在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又一堆草抱在了他身体的左边。他看到了那辆邮车。他竟能从邮车的速度上,看出了今天这辆车同往日的不同。他又躬下腰,但不多会儿,他就站直了,朝村庄看。他几乎不是在劳动了,也许他累了,或是饿了。但他仍能准确地把稗子从稻子中分辨出来,拔:出来,一会又是一抱。村庄那边跑出一个人,像一只风筝,一晃一晃的,被风刮着。他早就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女儿,她考上大学了,肯定考上了。用一种优美的舞蹈跑在路上的人,一定是有了幸福装在心里的人。女儿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他只不过是笑了笑,并没有走出稻田。女儿站在田埂上扬了扬手中的信。他想,女儿真幸福。继而又想到,女儿要走了,就要失去她了。女儿的快乐和他的快乐,有些是一样的,有些却不同。他自然地想到了城市。但他却没生出一点痛苦或去阻拦女儿的感觉。他在心里替女儿高兴。
  “爸爸,咱回家。”
  他却摆了摆手,说:“于完这点,我就回去。”
  他又弯下腰,向前移动了。
  绿油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把他托起来,想让他飞,但他却紧紧地抓住那些草,抓住一棵,松开,再去抓另一棵,永远也不离开这片土地,永远也不飞起来。天黑了,那个移动着的影子,还在移动。接着,我们看到了大地上空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