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11期
[波半]塔杜施.鲁热维奇诗选(九首)
作者:张振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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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嘴
这一天结束了,
晚饭吃完了,
清洁牙齿,
接吻,
收拾东西。
这就是那些最珍贵的
一去不复返的日子
中的一天。
我遇到了什么?
这一天和昨天一样,
从早晨到晚上,
就这么过去了。
我唯一的一天啊!
我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也许就该这样,
早晨出去,
午后回来,
重复几个动作,
把那许多东西摆整齐。
我的一天啊!
你是钻石,
世界上最美的钻石;
你是黄金屋,
是蓝色的鲸鱼,
是我眼里的泪珠。
当我站了起来,
把手插在口袋里,
透过灰色的雨丝
望着那金灿灿的槭树的时候,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的嘴
说过真话,也说过假话,
重复地说过,
肯定地说过,否定地说过,
乞求过,喊叫过,
悄悄地说过,
哭过也笑过。
我的嘴
把那无数说过话
又编排了一下。
真理之口*
真理之口,
在一块圆形的石头上有个洞,
在虚无中有个洞。
石头用它平滑的边缘
把寂静包在里面。
石头和真理之口
没有说话,
它只是不停地呼吸,
吐着吐沫,还吐了血。
它露出了獠牙。
这个洞口磨得很光,
这个姑娘大笑起来。
从钉上了一管黑色的针的脚板,
到她那银色的、肉桂色和
蓝色的脑袋都笑起来了。
将一只温暖白净的手,
而不是欺骗的手,
放在真理之口里。
那里没有政治家,没有祭司,
没有教师和艺术家。
那里只有一个真理之口,
它是圆石上的一个洞口。
一个被绞死的人的嘴里
伸出了的一个黑色的舌头。
*原文是意大利文。意大利罗马有个参观的景点,这就
是一个用石头雕刻的人的口。你要是把手伸进口里,又说了
假话,这只手就缩不回来。你要是说了真话,这只手就可以缩
回来。
成功了
扬内克曾经四肢着地
爬滚了一年。
有一天,
我看见
他
两条腿站起来了。
我很高兴地想:
“我们古老人类的这个把戏
终于获得了成功。”
一个不回来的人
要一个人去骑马,,
要一个人去喂奶牛,
要一个人去种树,
要一个人去遛狗。
你们给我派一个来吧!
我也给你们送一个去。
我的人啊,走吧!
到那里去!
人啊,你是谁派来的?
人啊,你就留在这里吧!
人啊,我谢谢你啦!
人啊,你回答我的话呀!
这个人有点驼背,
这个人穿着一双破旧的皮鞋,
这个人在前厅里,
在接待室里。
桥上站着一个人,
店门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人伸出了手,
一个人用手压着胸脯。
有个警察问那人:
“人啊,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很疲劳地望着,
等着,等着,等着。
那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一个不回来的人,
总之,你对这位公民
是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在许多工作中
在那许多急需要做工作中,
我忘了,
还有死。
我这个人太轻率,
因为我没尽我应尽的这个义务,
我只是应付了一下。
从明天起,
一切都会改变。
我会小心谨慎地死去,
聪明地、高高兴兴地死去,
不耽误时间。
关于一些老妇人的故事
我爱年老的妇人,
爱丑陋的女人,
爱坏女人。
她们是地里的盐。
她们生得丑陋,
但不是人类的废物。
她们知道纪念章,
爱情和信仰的另一面。
有些专制者,
来到这里又走了。
他们都扮成小丑,
手中沾满了人血。
老妇人一太早就起来,
买来肉、水果和面包。
她们打扫和做饭,
两只手卷在一起,
站在街上不说话,
她们将永远活着。
哈姆莱特在网罟中挣扎,
浮士德①用斧头砍杀,
分裂教派分子②
表演了气个
卑鄙可笑的角色。
老妇人很坚强,
对他们表示宽容的微笑。
上帝死了,
老妇人每天依然
一大早就起来,
买来面包、葡萄酒和鱼。
文明死了,
老妇人依然
一大早就起来,
打开窗子,清除污浊。
一个人死了,
老妇人把他的尸体清洗干净,
将他埋葬,
在坟上插上一束花。
我爱年老的妇人,
我爱丑陋的女人,
我爱坏女人。
她们相信生命是永恒的。
她们是地里的盐,
是树的表皮,
是被驯服的野兽的眼睛。
应当明白,
每天的要求是什么?
是胆小,还是英雄行为,
是伟大,还是渺小?
她们的儿子发现了美洲,
后来在泰尔姆皮列附近失踪了,
想要征服宇宙,
却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但她们依然一大早就起来,
到城里去买牛奶、面包,
做肉汤,打开窗子。
只有那些蠢人
才取笑年老的妇人,
丑陋的女人和坏女人,
因为她们本是很漂亮的女人,
很善良的女人。
年老的妇人是鸡蛋,
是没有秘密的秘密,
是滚来滚去的球。
年老的妇人是
神圣的猫的木乃依,
是已经枯干了的小泉水,
是长圆形的胖佛像。
她们死的时候,
眼里流出了泪水,
可是嘴上却露出了
少女的微笑。
1963
①德国伟大诗人歌德的长篇叙事诗《浮士德》的主角。
②十七世纪在俄国产生的东正教的一个教派。
口 袋
我曾长时间地寻找过
一个可以作比较的客体。
从她走进来,
向我伸出手的那时候到现在,
已经过去半年了。
这个老妇人的脸
是一个闭着的口袋,
用鳄鱼皮做的口袋。
一个有许多折皱的网,
一会儿收拢,
一会儿撒开。
嘴巴就像城堡一样,
里面有两排白色的牙齿。
一个打开了的
女式白色的提包
从里面倒出来
女用的物品:
女人的眼神,
手势和微笑。
分 贝
电车的铁轮撞击着铁轨,
小铁锤钉着楼梯间。
醒来之后,
一些面孔的名字
又排了一次队。
那轻微的响声,
一声接着一声,
是金属扔在地上的响声。
垃圾桶就像
一个巨人的那许多
铁的骨头,
互相碰撞,
发出丁当声响,
还有不间断的咝咝声响。
把那些废料烧掉,
把垃圾桶掏空,
让马达停止转动。
梁木上的窗子下面
有一些小女孩,
穿着蓝色和红色的裤子,
吹着口哨,
牵来了一群山羊。
桌上摆着一个向日葵。
有个地方偶然
摆着一本书。
“我为什么要表达某些东西。”
1968
诗人的第二个秘密
诗人九十岁了,
诗人只有九岁,
诗人九百岁了。
或者说,诗人八十岁了,
诗人只有八岁;
诗人八百岁了。
给年轻人让一个位置,
我对自己说。
我看见一只小猫,
躺在一道栅栏下,
面对着天空,.
露出了尖利的牙齿。
我看见一束鲜花,
以它活泼的眼睛
注视着一条小溪。
香气扑鼻的相思树。
我在夜里
不会把人们叫醒,
告诉他们,
我曾有过美好的愿望。
我在夜里
也不会把妻子叫醒,
告诉她,
说我害怕死去。
女人难道是摆设?
虽然到了
将要死去的时候,
但总是不愿离去,
因为还有列希米扬①的诗,
诺沃谢尔斯基②的画,
还要喝红葡萄酒,
还要和哈姆莱特见一面。
我在六十年前
就认识他了,
他二点也没有变,
可我……
我半夜读契诃夫,
我对他微笑,
这是一个多么可爱和善良的人,
他一定爱人们……
他说:“我会死去。”
说完他就走了。
我有一封致布伊诺夫斯基的信,
但是没有写完,
我已经写不完了,
因为我接到了他妻子的信,
说尤泽夫死了,
他在死前说:
“和生命告别是多么难啊……”
“阿达马谢克”从家里出来,
对着我微笑,
他的妻子给他扣上扣子。
我从他的眼神看出,
他不知道我是谁,
虽然我们已经认识五十年了,
但我觉得,
他好像没有看见我。
昨天米耶泰克打电话给我说:
“你知道吗,
阿达马谢克已经死了。”
早晨,
我见到了那只我认识的狗,
我有时对它说话,
因为它早先曾向我吠叫。
它躺在那里晒太阳,
伸着灰白色的嘴巴,
但没有注意过路的行人。
狗啊,你要跑到哪里去?
我知道,你有你的事,
在一株树的旁边,
在一个街角上。
①波列斯瓦夫·列希米扬(1877—1937),波兰现代诗人。
②耶日·诺沃谢尔斯基(1923一),波兰现代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