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11期
诗人自选诗(五首)
作者:巨 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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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巨兽,我看见了。那巨兽,毛发粗硬,牙齿锋利,双眼几乎失明。那巨兽,喘着粗气,嘟嚷着厄运,而脚下没有声响。那巨兽,缺乏幽默感,像竭力掩盖其贫贱出身的人,像被使命所毁掉的人,没有摇篮可资回忆,没有目的地可资向往,没有足够的谎言来为自我辩护。它拍打树干,收集婴儿;它活着,像一块岩石,死去,像一场雪崩。
乌鸦在稻草人中间寻找同伙。
那巨兽,痛恨我的发型,痛恨
我的气味,痛恨我的遗憾和拘谨。一句话,痛恨我把幸福打扮得珠光宝气。它挤进我的房门,命令我站立在墙角,不由分说坐垮我的椅子,打碎我的镜子,撕烂我的窗帘和一切属于我个人的灵魂屏障。我哀求它:“在我口喝的时候别拿走我的茶杯!”它就地掘出泉水,算是对我的回答。一吨鹦鹉,一吨鹦鹉的废话!
西 川
西川,生于1963年,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美国艾奥瓦大学2002年荣誉作家。著有诗集《大意如此》等4部,散文集《游荡与闲谈》等3部,另有《博尔赫斯八十忆旧》等译著两部和评著一部。曾获鲁迅文学奖(2001)、庄重文文学奖(2003)、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阿奇伯格奖修金(1997)、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1999)。我们称老虎为“老虎”,我们称毛驴为“毛驴”。而那巨兽,你管它叫什么?没有名字,那巨兽的肉体和阴影便模糊一片,你便难于呼唤它,你便难于确定它在阳光下的位置并预卜它的吉凶。应该给它一个名字,比如“哀愁”或者“羞涩”,应该给它一片饮水的池塘,应该给它一间避雨的屋舍。没有名字的巨兽是可怕的。一只画眉把国王的爪牙全干掉!
它也受到诱惑,但不是王宫,不是美女,也不是一顿丰饶的烛光晚宴。它朝我们走来,难道我们身上有令它垂涎欲滴的东西?难道它要从我们身上啜饮空虚?这是怎样的诱惑呵!侧身于阴影的过道,迎面撞上刀光,一点点伤害使它学会了呻吟——呻吟,生存,不知信仰为何物;可一旦它安静下来,便又听见芝麻拔节的声音,便又闻到月季的芳香。飞越千山的大雁,羞于谈论自己。这比喻的巨兽走下山坡,采摘花朵,在河边照见自己的面影,内心疑惑这是谁;然后泅水渡河,登岸,回望河上雾霭,无所发现亦无所理解;然后闯进城市,追踪少女,得到一块肉,在屋檐下过夜,梦见一座村庄、一位伴侣;然后梦游五十里,不知道害怕,在清晨的阳光里醒来,发现回到了早先出发的地点:还是那厚厚的一层树叶,树叶下面还藏着那把匕首——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沙土中的鸽子,你由于血光而觉悟。啊,飞翔的时代来临了!
(选自《致敬》)箴 言击倒一个影子,站起一个人树木倾听着树木,鸟雀倾听着鸟雀;当一条毒蛇直立起身体,攻击路人,它就变成了一个人。你端详镜中的面孔,这是对于一个陌生人的冒犯。法律上说:那趁火打劫的人必死,那挂羊头卖狗肉的人必遭报应,那东张西望的人陷阱就在脚前,那小肚鸡肠的人必遭唾弃。而我不得不有所补充,因为我看到飞黄腾达的猴子像飞黄腾达的男人一样能干,一样肌肉发达,一样不择手段。葵花居然也是花!为什么是猫而不是老虎成了我们的宠物?小小的疼痛,像沙子涌入眼眶的感觉——向谁索取赔偿呢?一本书将改变我,如果我想要领会它;一个姑娘将改变我,如果我想要赞美她;一条道路将改变我,如果我想要走完它;一枚硬币将改变我,如果我想要占有它。我改变另一个生活在我身旁的人,也改变自己;我一个人的良心使我们两人受苦,我一个人的私心杂念使我们两人脸红。真理不能公开,没有回声的思想难于歌唱。愤怒使咒语失灵。对于海上落难的水手,给他罗盘何用?不要向世界要求得太多;不要搂着妻子睡眠,同时梦想着高额利润;不要在白天点灯;不要给别人的脸上抹黑。记住:不要在旷野里撒尿;不要在墓地里高歌;不要轻许诺言;不要惹人讨厌;让智慧成为有用的东西。可以蔑视静止的阴影,但必须对移动的阴影保持敬畏。太阳鸟争飞,谁在驱赶?什么样的好运才能终止你左眼皮不住的跳动?
(选自《致敬》)
D
00059他曾经是楚霸王,一把火烧掉阿房宫。他曾经是黑旋风,撕烂朝廷的招安令。而现在他坐在酒瓶和鸟笼之间,内心接近地主
的晚年。他的儿子们长着农业的面孔,他
的孙子们唱着流行歌曲去乡村旅行。经过黑夜、雾霭、雷鸣电闪,他的大脑进了
水。他在不同的房间里说同样的话,他最
后的领地仅限于家庭。他曾经是李后主,用诗歌平衡他亡国的恶名。他曾经是宋徽宗,允许孔雀进入他的大客厅。怛他无力述说他的过去:那歉收、那丰收、那
乞丐中的道义、那赌徒中的传说,他无力
述说他的过去,一到春天就开始打嗝。无数个傍晚他酒气熏天穿街过巷。他谩骂自
己,别人以为他在谩骂这时代的天堂。他
贫苦的父亲、羞惭的父亲等在死胡同里,
准备迎面给他一记耳光。他曾经是儿子,现在是父亲;他曾经是父亲,现在玩着一对老核桃。充满错别字的一生像一部无法发表的回忆录;
他心中有大片空白像白色恐怖需要胡编
乱造来填补。当他笼中的小鸟进入梦乡,他学着鸟叫把它们
吵醒。他最后一次拎着空酒瓶走出家门,
却忘了把钥匙带上。
(选自《厄运》)
K 01704谦卑是唯一一种不能赢得爱情的美德。忍耐最终把自己变成一幢无人居住的大厦。比如这个人,把沉默闭在嘴里,避开政治的刑
罚。数十个年头,在红色首都,为了爱一
个女人他需要自由。他看到无聊的女性在身边走动,而那伟大的女
性引领别人上升。伟大的女性如同幻影。他攀上幻影的楼梯,他
犹豫再三去造访那幻影一家人,开门的小
姑娘说:“你敲错了门。”踯躅在两个家庭之间,四季的风景越来越平
淡,只有风雨中淫荡的幻想越来越灿烂。
一个孤独的公子哥荡起地狱里的秋千。杯中的茶水凉了,旧像册不翼而飞。他的心脏
发出怪声,他的梦境推向剧终。他死在妻
子的身边:一具尸体那是我们的老孟。他化作一个佝偻的幻影,至死没有交出爱情的
黑匣子。现在他已可以飘入那伟大女性的高楼上的窗
口。这就是老一代的风流韵事,只有傻瓜
才为之心痛。
(选自《厄运》) 这些我保存至今的东西这些我生命中的小零碎。这些我保存至今的东西。这支铁矛,曾经在怎样的月光下闪烁,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执著于内心的迷信。多少亡魂走过枪尖?血。黑暗。义和团。它的钝:它的经历。我时常将它小心擦洗。这数十枚古钱是经过众人之手汇聚到我的手中;我数着它们,用生锈的手指;我忽而是贾谊,忽而是曹雪芹。市场上叫卖着新鲜蔬菜,我始终不曾将它们花去。还记得那个夏天,云杰带来这只青花瓷瓶。它有雨水的凉意,仿佛离我最近的星辰。那些触摸过它的人纷纷驾船驶离世界的港口;我把它摆放在我书架的最高位置。而这不值钱的、优雅的纸折扇被我在扇面上画下一片风景。水、树木、远山,这是一个没有人的不存在的早晨。每当我狂躁,每当我迷惘,我便打开它来,于是我也就化作一阵清风。在所有我生命中的这些小零碎当中,只有这尊佛像没有睡眠。我向他朗诵《阿维斯塔经》,他不反驳;我向他朗诵我的作品,他不称赞。我们曾一起在北方漫游,现在他像一块岩石一样寂静。但更多的时候我哪儿也不去。这只鱼形笔筒使我想起妮达·松布隆。她本可以成为一个热带国度的红色公主,但不期然他们一家走上了流亡之路。十二年前我们分别的时候,她从钢琴上取下这只笔筒:“你喜欢吗?”我说:“嗯。”还有这三只塞内加尔乌木雕:国王、王后和王子,一个家庭,出自一位技艺高超的工匠之手,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他经历过什么?他歌唱过什么?我借助一个黑人的皮肤领略了太阳的光荣。还有这把我从未使用过的钥匙,还有这只带给我吉祥的马蹄铁,还有这台出品于1898年的安德伍德牌打字机。它们听到过我的孤寂的感叹,我应该使它们高兴。
(选自《大意如此》)
[更正]4月号本栏所发张曙光先生《春天的巢穴》一诗,因技术上的原因,漏排一节,现将原诗补发如下。
春天的巢穴
张曙光告诉我,在哪里能买到廉价的商品者如,一双高统丝袜,真丝领带,或者爱情投票的行情每天都在上涨,还有江水币爱情不是,它被搁置在货架上客满灰尘。也许,对于我们的生活芭是不可挽回的奢侈品一场对成年人来说孩子般不合时宜的游戏戈是誓言的坟场,你说出它们只是为了领略这里荒凉凄寂的风景?但它们是否坚固,像广告商所承诺的那样?高楼生长着,像智齿。在这座城市青洁的口腔里,春天寻找着它的巢穴—个女孩对着一枝花儿祈祷,它被插在它瓶清澈的水中。哦,我说,我再一次说尔可以制造点什么,比如说,泥泞,泪水一次欢乐的为了告别的聚会,或写一封简短的信:亲爱的,我将不再给你写信虽然我仍然爱着你——仍然,就是这个词这结局令人伤感而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