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12期

乡村笔记(三则)

作者:江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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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火车
  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是坐火车。但我没有见过火车。火车只在我的梦里咣当咣当朝远方奔驰。
  后来,村外修了铁路,火车终于来了。先是呜、呜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将野地郁闷的空气布帛般撕裂。越逼越近的声音中,鸟成群飞起,惊惶散去。接着一个冒烟的车头喘着粗气,怪模怪样地出现,一下子就到了跟前,无数车厢一节一节挂在后面,像我见过的乡村客车一辆一辆拴在一起,跑得却比公路上的车快。
  学校坐落在山脚,距离铁道很近,每当听见火车在远处鸣笛,全班三十多个同学便齐刷刷将头转向窗外。如果火车过来的时候,恰好下课,必定如群鸟扑到铁道边,等待这庞然大物通过。放学了,常有衣衫褴褛的学生沿着铁轨走,走得最坚定的,常常是我。有时天黑了,火车没有来,我走着走着,就走到另一个村前,暮色苍茫,铁轨滑人暗处,我觉得孤单。
  最高兴的事情是追火车,我腿长,我相信紧跑几步,就能坐上火车。呜,呜呜,火车来了,庄稼地里,那些庄稼汉直起身子,眼中闪过光亮,可是当火车惊散地里的牛羊,他们就生气了。他们会挥着手中的农具,梗着脖子朝远去的火车大骂:狗日的,狗日的火车。而我这时早跑下山坡,在铁轨上追着,并咧开嘴疯喊:我要坐火车,我要坐火车。仿佛追上了,火车真的将我带走。
  火车,火车,从远方来,从远方的城里来,它给我带来梦想,却又那么傲慢,冷漠。每每经过村庄,一声吼叫,声音高亢,粗长,像是打招呼,可从来没有在村前停过。它总是咔嚓,咔嚓,像抽烟斗的城里人,踩着雄赳赳的步伐走远了。我在车后喊,喊破了嗓子,它都装聋子听不见。
  火车没有耳朵。火车是聋子。它听不见我的喊声,就是听见了,也不理睬像我这样的穷孩子。多年以后,我在俄罗斯诗人的作品中,读到这样一个句子:“我撵着货车在公路上飞奔”,这个追着货车飞奔的诗人,也生长在像我一样贫穷的乡村吗?
  有时在深夜,我睡着了,一列夜行火车来了。四野阒寂无声,火车的叫声更响,那声音随风钻人我的窗棂,仿佛一只手揪紧我的耳朵,我猛然梦醒,黑暗中,感觉头顶的瓦片在震动。火车从山那边过来了,它已经跑下那片褚黄的山坡,进入高粱地,很快将掠过村外的道口。我推开木窗,瞪着窗外,尖冷的星光下,隐约可以看见一长串昏黄的灯光像一条长满眼睛的游龙贴地游走。夜色如同黑铁,可多少向往在这黑夜中诞生,我看着闪烁的灯火,看着灯火后面发出忧郁的呼唤的远方,忍不住梦呓般喊出:火车,火车。我羡慕那些坐火车的人,他们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啊。片刻间,火车的影子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巨大的轰鸣也渐渐在风中飞逝。我趴在窗口,依然傻乎乎地朝火车开走的方向张望,直到被尿憋醒的父亲恼怒地将我扔回床上。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当然坐过火车,那份从前的梦想也被许多庸常的事物磨灭,但我每次出远门,还是愿坐火车,愿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让火车带我走向大地的尽头。
  
  乡间小道
  
  
  在乡下,人像牲口一样醒得早。天蒙蒙亮,小鸟就满村庄叫。我推开柴门,去河边用河水洗了脸,漫无目的地往村外走去。
  不觉走人乡间小道。来自田野的风,送来清洌的空气,我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远处,太阳还未升起,微暗的麦田浮着一层薄雾,仿佛冒起了青灰的烟霭,并随风向我晃悠着飘来。而在我周围呢,湿漉漉的草叶上,多少亮晶晶的露珠在闪烁。这些昨夜星辰,在天上点灯,灯灭了,留下光的灰烬不肯在晨风中飘散。
  前些天,色彩纷呈的迎春花开过了,在那些低矮的草木间,金钟花接着开了,我常常奇怪,大片的金钟花开在山上,多么闹暖。为什么一两株要走下山冈,来到这乡间小道?而这些,是花的秘密,我怎么知道呢。我只看见菱形的金钟花小朵小朵挂在细茎的顶端,那深黄色的花朵,如同许多微型吊钟,就这么在路边敲着,轻轻地敲,一直敲到麦田深处。有时,村头的大樟树上,那只百年古钟被人敲响,钟声传到麦田上空,恍惚间,我相信亮亮的小花真的就是钟的碎片,闪着红铜的光。
  天放亮了。路边出现果园,绿色的枝头,果子要等到秋天才会长出,但枝头站着肥肥的鸟,与果子很相似。说起来,鸟比果子可爱,鸟会叫,会飞。走在乡间小道,我最希望听见的就是鸟语,叽喳叽喳,嘟噜嘟噜一长串挂在枝头。这样的鸟语不是人能叫出来的。清晨的野地里,小鸟越叫越响,我在想,这是天堂的早餐啊,被美好的早晨端到人间,只有有福的人才能品尝。如果没有这些小鸟的欢鸣,小道终归像城里的小巷,是寂寞清冷的。
  太阳跳出云头,蓝宝石的晨空变得水晶一样流光溢彩。啊,炊烟升起了,在风中,缕缕乳白色的炊烟像刚挤下的牛奶,在村庄上空流泻。如果我能飞起来,摸到炊烟,手上一定热乎乎,又粘又稠。在鸟声里眺望炊烟,一切那么亲切,那么熟稔,又那么散漫祥和。
  望到痴迷的时候,我傻站着,仿佛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稻草人。晨光中下地的村民慢慢从身边走过,一天的生活就开始忙碌起来。
  薄雾已经散去,乡间小道像一条细长的脉搏在阳光下跳动。如果村庄是土地的心脏,这条细长的脉搏跳动着通往村外,最终不知通往何方。
  
  
  山的南边
  
  
   山的南边,草那么多,比北边多,北边的草常常黄着,南边就绿了。每当村子刮过几阵春风,下过几场春雨,南边的山坡率先亮了,仿佛被一种神奇的力量,一夜间涂上绿油油的漆,那么突然,却叫人在心底里说不出无限喜悦。
  如果草花开了,扎眼的花在草尖一朵比一朵开得野。风吹过,野花跑起来,这时,整个山坡响着野野的笑声,听了,人变得筋骨舒坦。而北边依然冷风飕飕,春天了,阳光还是很少照到这里,如同村里那个瞎婆婆,终日坐在幽暗的屋檐下,脸色阴冷。
  而南边的天空似乎特别高远,明亮,浅蓝的底色打得如此清逸,均匀,给人更多的遐想。一只飞翔的鹰,像从天外飞来,那君临一切的气度将多少刺破云天的山脉踩在脚下。鹰在飞翔,用翅膀带动天空飞,比我的梦想飞得更远,更高。
  春光融融的山色里,草长高了,许多秘密在那里深藏。一群雏鸟在草窠里探出细毛的脑袋,看见我,张开嫩黄的嘴,这些小东西似乎找我要虫子吃。在密密的草深处,那天,我还看见城里来山村教书的一对男女,嘴贴着嘴抱在一起。青草遮去了他们的身子,但嘴巴发出的声音是遮不住的。那微响却又浓烈的声音在草叶上传来,长时间不肯停息,有些撩人。
  我躲在岩坡后面,心像蚱蜢一样跳,想屏住呼吸,但呼吸却越来越粗浊。怕被老师发现,后来我就贼一样溜了。
  走到另一片草地,燥热的身体才慢慢被山风吹凉。我躺下来,看见鹰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正向辽阔的天际飞去。风一阵一阵绿绿地吹动,不知为什么,我躺着躺着就想起村里最美的女孩张翠花,我闭着眼儿乱想,想累了,在漂浮的阳光和草香里睡着了。
  梦里,风还在绿绿地吹,草深处,我仿佛躺在一支谣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