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12期
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外六则)
作者:鲁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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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诗人痖弦在诗歌《盐》中写下的:“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紧接着他还写:“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痖弦的名字不像余光中的名字那样温软,能够舀起黄河、长江里的一小杯,也不像郑愁予,带给那一代人小花、小草、小卵石。
痖弦是不一样的,他的不一样在于:当汉语诗歌在贫瘠中不知道该撒下什么样的种子的时候,他就已经钻出了自己的芽。的确因为痖弦,才有了我对台湾诗人普遍的尊重。
我一点也没有故意夸大他,让我们看看痖弦1956年写的《葬曲》:
啊,我们抬着棺木
啊,一个灰蝴蝶领路…… 1959年的《深渊》:
在鼠哭的夜晚,早巳被杀的人再被杀掉。
他们用墓草打着领结……
痖弦有他自己的一个整体,而且这个整体仍在延续。
七十有余的痖弦如今生活在加拿大。他本名王庆麟,河南省南阳县乡间的人。后加入国民党,去往台湾。他影剧系毕业,擅长演话剧,曾经获得最佳男演员奖。
丹麦哲学家索伦·克尔凯戈尔曾说:做一位诗人意味着他的个人生活、他的现实处在一个和他的诗歌创作完全不同的领域。用这句话来解读痖弦,的确也有一定的道理。因为我们很少能够从他的诗歌里找到他在台上演出的影子。
他的诗,与和他同时代的美国诗人詹姆斯·赖特的“它们苍白地躺着,像蛛丝一样浮游”异曲同工。
寻 找
有一段时间,我常想遇见一个人。
如果我某天开门就遇见他(或她),这是最好的,免得我走远路,或拐弯抹角地到处寻找。
这个人真不好找啊。他(或她)或许就是我。
我看到很多小说,整篇整篇地写着寻找,有的写着:寻找小红、小白、小方、小圆,有的寻找谁自己根本不知道。
这使我想到了现今的作家,他们找啊找,我亲眼看见他们骑在马上找马,穿着马靴找靴子,找得很不幸。
有一段时间我就是这样在找。
我要找的东西就在我身边,可我穿着小说的外衣到处找,找得很不幸。
细 节
我越来越着迷于细节。
我觉得细节是魅惑人的,甚至是扣人心弦的。
我之所以对细节感兴趣,因为它像一个人身体的小关节。譬如:手指关节,脚趾关节。
谁会认为脚趾会有关节呢?它的确有关节,它的关节就在微微凸起的地方。
我还想提到:头发的关节。
很多人认为头发是没有关节的,她们将头发任意地拉、烫、卷,使它们变形,将它们弄伤。
多年来我都爱惜我的头发,我甚至认为,我这样的直发,黑颜色的直发,在像我这样的身体造型的人身上是最美的。
我这里所说的其实是细节,细节比关节还要柔顺,还要花极大的时间和耐心去保护。
结 尾
很多事情都要有个像样的结尾。
不仅小说,诗歌的结尾也变得越来越不可忽视。
我以前喜欢写着写着就结尾,也就是平淡结尾。现在也是。
可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平淡的事情吸引不了观众(或读者),就故意让结尾戏剧化,故意让结尾像翘翘板一样翘起来,变成悲剧,或喜剧。
后来我发现,不好的结尾不仅影响我的作品,还影响我的生活。
那一段时间,我生活中的家务事越来越杂,越来越多。
一天忙下来,当我正准备睡觉时,却发现碗还没有洗,或者阳台上的花草没有浇水,或者洗了的衣服没有晒……。那段时间,死掉的花草特别多。
好的结尾是一件十分锻炼人韧性的平常事情,正如一餐饭后的洗碗。
错误爱情
我实在不该提起我以前所做的错事、蠢事,但我要提起这样一首诗:
他们把目光套在我身上束缚我,把笑印在我背上指责我,他们把法律放在你我之间……那本书上到处都是这样的誓言,我写给别人的誓言。
明明我是一个不喜欢发誓的人,也是一个没有勇气的人,可那段错误的爱情竟把我折腾得变了样。
后来,我丈夫帮助我出这本书,帮助校对,印刷。
当时,我认为,婚前拼命爱一个不能成为自己丈夫的人,这没什么了不起。很多女孩都好像是这样。
我们的先祖亚当和夏娃就不是这样。他们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夏娃不可能去爱另外的男人,因为没有另外的男人。
亚当也不必为妻子的一个错误爱情出书。
说起我的错误爱情,那的确是存在过的。当然,并不因为存在过的就是真实的,是非如此不可的。错误的东西一旦存活,比真实还要真实。
是的,1987年,我爱过一个人,爱得轰轰烈烈,仿佛里面藏着真理,仿佛只有通过爱才能将这个真理显明出来。
我当时的确是这样做的。
十多年过去,待我安静下来,才知道自己弄错了。那时候,我爱一点,记下一点,直到把这个过程写成了一本书。
这本书叫《纪念叶子》,出版了。
这本书出版得非常艰难。后来,我就开始写小说。
写了四年小说,打出来后,烧了。连电脑软盘也扔进了火炉。
但已经出版的书就没有办法这样做了——即使通篇写的都是一个错误的爱情,而且还放在了很多人的书架上。
之后,我又开始写诗。
都是烧掉的多,比保存下来的还多。
底格里斯河
底格里斯河是伊甸园里的第三条河。
伊甸园里有四条河:第一条叫比逊,第二条叫基训,第三条就是底格里斯河,第四条叫幼发拉底河。它们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有的流到了现在。如:底格里斯河。
不仅创世时存在,至今仍然存在。它从亚述的东边,一直流到现今的土耳其、伊拉克。
它是一路从伊甸园流过来的。
它带着伊甸园的金子、银子,带着伊甸园清洁的空气流动的响声。
令我感到惊异的是,底格里斯河还在,伊甸园却不见了。
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人也死了。
当然,全世界也只有亚当和夏娃在那里生活过。也只有他们夫妇俩可以给我们描述:
伊甸园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底格里斯河,他们住在那里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只有他们能告诉我们:那里的金子是怎样的发亮,那里的空气和水是怎样发出伊甸园独有的清洁响声。
买 书
我书柜里的这些书差不多都是我从二十到三十三岁之间买的。
有一年,我就突然停止不买书了。仿佛我不再需要书。
我关在家里读了十三年书,边工作边读,最后把工作辞掉了读。
我很想把大学的图书馆搬到我家里来。图书馆的书差不多也一本一本地被我读了。
的确,整整一个房间,上上下下的墙上都是书。
三十三岁的时候,我就突然停下来不买书了,写作也停下来了。
我的视力渐渐从书上移开了。因我突然觉得,不能单靠书活着,不能靠买书活着,更不能靠写作活着……我看我不读书,不写作是否可以活下去。
我发现我活得很好。
我活得很好就像我从来没有买过它们,从来没有读过它们。
我就像窗前的那棵梧桐树:不读书,不买书,不写作,依然活着,并且活得很好。
我整天像看老朋友似地盯着它,用我三十三岁的手抚摸它,用我呼出的二氧化碳天天交换它释放出来的氧气……
我的写作从此活了起来,我的生命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