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15期
爱与痛都是故乡的泥土
作者:人 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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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庆国的诗歌,面目是相对清晰的,而这风格也成为诗人牛庆国的标志。他被选人“21世纪文学之星”而出版的那本《热爱的方式》也是因为乡土诗歌而人选的。这当然是他的诗歌感动了评委们,尤其是著名的评论家吴思敬给牛庆国的诗集所写的序里,忍不住十分赞叹。那些诗真是值得赞叹的,从轻柔一些的《土豆》:“揣一颗土豆上路/心窝里踏实/我写下的那些诗/都是土豆粉嘟嘟的花哩”;到“宿命”一样沉痛的《水》:“一滴水/就能把山一样的汉子/打个趔趄/你信不信/……攥住吊水的草绳/就是攥住/我细细的命哩/你信不信”。
以乡土为背景的诗歌,能像牛庆国这样,保持—种相对的朴素风格、语言明快而又拥有厚实的诗歌质感的作品是很少的。牛庆国之所以是这样的写法,不仅是那片土地对他影响之深,而且是源于他的诗歌观念的单纯。单纯,有着单纯的力量,有着超越了简单的力量。他的诗歌没有自我的内心矛盾,单纯的意识向度始终是朝着诗歌本身。这是一个可以另外讨论的问题,因为在一定意义上讲,诗歌确实是越写越复杂了。而我看牛庆国作品的时候,我始终知道他在哪儿,知道他想说些什么,通过什么样的语言表达出了什么,而那些“诗歌”就在那儿深深地打动了我。
那种土地上的生存之“难”,使他的内心充满了那样的深度,无法置换,换句话说,就是“水满了”,浸透了内心,而那些水是终生都无法倾倒出来的。也许可以说他是“有幸”生活在那个叫作“杏儿岔”的小村。这是多么残酷的说法,几十万人的苦难命运只是彰显了这样一个诗人。“生活”是直接显现在这个人面前的。城市的生活是虚幻的,除了过于贫穷以外,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在几片纸之间飘来荡去。而乡村的生活,是一天一天的,每一天的粮食,活命,而对于“十年九旱”的会宁来说,是度日如年的,还有干旱,比粮食更为要命。人可以给你块馍,但是很难给—个路人半碗水。我见过那种收集“天落水”的水窖。而就是这样的水窖,牵住了人的命。我一个朋友的孩子去过那里,结果在几天的时间里,水苦得她无法下咽,只能去镇子上买瓶装的矿泉水。还有—个故事,一家穷得没有一只碗,只能在炕沿上挖几个碗—样的小窝窝,吃饭时全家就炕航沿上。这样一个地方,怎么可能叫牛庆国去写别的无关痛痒的诗歌。这样的诗歌是他前世的“命定”。
我们读他的《毛驴老了》就可以深深感到:“帮父亲耕了多年地的毛驴 老了/……那天父亲搂着毛驴的瘦腿/像搂着一个老朋友的胳膊/父亲说 老了咱俩都老了/现在 它或许知道自己不中用了/水不好好喝 草也不好好吃/穿了一辈子的破皮袄/磨光了毛的地方 露出巴掌大的伤疤/我几次让父亲把它卖掉/但几次父亲都把它牵了回来”。这是一种象征吧!在某种意义上讲,从艰难的生存讲,人和相依为命的牲口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命运在这两者身上是共同承担的。这样的诗歌是认命的,是以隐忍的方式悄悄对抗的,但命运如此,人认命的方式就成了惟一的反抗。诗人这样的诗歌,以语言的收敛,哀而不伤的语调,从而呈现了生命坚韧的力量,善的力量。
他的《一切都收获了》是近期让我颇为感慨的诗歌:“一切都收获了/只剩下土地/土地翻过了/还剩什么//一切都收获了/只剩下秋风/秋风从大地上吹过/还剩什么//一切都收获了/但有几缕青苗/还在秋风中缭绕//一切都收获了/但有几粒种子/还遗落在土里//是啊一切都收获了/如果没有这点遗憾/秋天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面对这样的诗歌,我们是无话可说的。无话可说是因为该说的诗人都已经说了,而没有说出来的,它的秋后的气息突然笼罩了我们。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但秋天仅仅是收获季吗?那是生活、生命本身的宿命般的遗憾,是生命本身的不完满,是悲欣交集的复杂感受。
他的《傍晚回家的人》已经不仅仅是情诗,而是整个人生的命运了,是把一生的命运都写了进去的爱情。“背靠门前的老杏树/他把装满鞋里的土/倒在自己脚下/背靠大树/他要好好歇歇/那时他才发现/树已经老了/老得仿佛失去了记忆/只剩一片枯叶/吊在梦中/许是被他的一声叹息惊扰/孤叶/颤悠悠飘零下来/先是落在他的脸上/接着又落在手里/像他一生都在等待的/一封短信/但他不敢握啊/他感到心疼/今夜他要把从前的爱情/再从头想起”。那样的诗歌,已然表达了诗人的内心。生活如此,似乎以后若干时间还将如此,人们又能如何?能细细体味苦难本身的诗人,已经是惟一的胜利。在这苦难之间,智慧才是惟一的亮色。牛庆国是能够承受苦难的人,除了肩膀,还有智慧,而智慧是惟一能够使苦难轻微的。人毕竟不是物,人毕竟是伟大的,敢于面对和微笑于世相的。这微笑似乎是佛教里的东西,而对于人生似乎是更加需要的。尤其是一个诗人,他所能依靠的除了智慧还有些什么?
牛庆国近年的诗歌,沿着过去的轨迹,已经有了相当的深化。我甚至要说,似乎是有了一些可以叫作“新乡土诗歌”的那样一些东西。我不知道该如何给“新乡土诗歌”一个定义,但我知道牛庆国确实给这样的诗歌带来了一些新的东西。不仅是对生活苦难的“歌颂”,而且在“歌颂”的背后,那些苦涩里有了别样的东西。我信奉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话:“诗歌始于抒情,终于智慧”。那些生活教会我们的智慧,是无比珍贵的,不管它们来自多么深的苦难。一味地述说苦难,是懦夫,一味的忘却苦难,是矫情,而在这之间,游刃有余之间,既给苦难所征服,也凭借于苦难带来的力量,而完成了诗歌,才是真正的诗人。
牛庆国近期的一些诗歌,其中有一些变化。比如:“最后的时刻/两手一摊/交出生活的谜底”(《手的断想》),“当一个人独坐黄昏/像一颗果实的核/一个夏天/就这样跌入黑暗”(《夏天》)。这些诗歌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乡土诗歌。去年我们之间有一些闲谈,说起其他一些以乡土为背景的诗人,包括美国的诗人弗罗斯特,他是从中汲取了一些营养的。牛庆国已经写了那么多的好诗,其中有些是非常感动人的。《诗刊》前年来人,其中一位长者见到牛庆国,脱口就念出了他的《饮驴》:“走吧我的毛驴/咱家里没水/但不能把你渴死//村外的那条小河/能苦死蛤蟆/可那毕竟是水啊”。这样的诗句是令人痛楚的。但对一个诗人来说,世界太大,大到令我们迷失,而其间惟一可以叫我们清醒的只是千万路径的指引。诗人当然也必须以变化应对变化。
牛庆国新写了这些相当可观的诗歌,有些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也有些是牛庆国对过去诗歌的纵深延续。在仔细看这些诗歌之前,我有一个想法,似乎牛庆国要多尝试一些别的写法才好,但是我现在想,牛庆国还可以在原先的路上走得更远,这路是别的诗人无法走的,是他自己独具的味道。别的路别人去走吧!牛庆国要用力把他这条路走透才好,一条路走透了,也就“条条大路通罗马”了。牛庆国是有这样的能力的,让我们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