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15期

谈现代诗的结构意识(下)

作者:陈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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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上期)
  现代诗与传统诗比较,更强调“深层结构”的重要性。这与诗歌由传统向现代发展,所带来的整体修辞基础的变化密切相关。不是说传统诗歌不讲究“深层结构”,而是说在传统诗中,其“深层结构”常常是个别句群或语段的,而非整体性的。现代诗人认为,诗歌应深入人内心的隐秘世界,反对单维度的直陈其事,直抒胸臆,强调在表层文本之下应有深层文本,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获得超量的审美和智性的启发。以温斯坦·休·奥登的名作《一片片树叶纷纷下降》为例,全诗如下:
  一片片树叶纷纷下降,
  乳妈的花朵不再开放;
  乳妈们已进入坟冢,
  一辆辆童车却继续滚动。
  
  左右隔壁的饶舌的邻居,
  夺走了我们真实的乐趣;
  敏捷的双手准会冻僵,
  孤独地放在单个的膝上。
  
  身后的死神势头凶猛,
  冷酷地监视我们的行踪,
  傲慢地举起直挺的臂膀,
  以虚假的爱的姿态进行刁难。
  
  林中的树木叶儿光秃,
  饥肠辘辘的野人牢骚满腹;
  歌喉嘹亮的夜莺成了哑巴,
  美丽的天使也不再顾及它。
  
  刺骨的寒冷使人难以忍受,
  高山不可能提前吊起可爱的小头,
  它某一天会撒下白花花的瀑布,
  但愿能解除游客最后的痛苦。
  (吴德艺译)
   很显然,在阅读这类现代诗时,我们会感到它在表层结构下,有着深层的暗示——象征结构。这种深层结构的出现,与现代诗修辞基础由抒情吟唱转向隐喻暗示有关。让我们来看其暗示性:
  此诗写于1936年,是奥登短诗中极为著名的一首。这首诗的自然场景是深秋迟暮,但自然场景只是诗人孤独痛苦心灵的隐喻。美国当代诗论家伊丽莎白·朱在《诗歌理解和欣赏最新指南》一书中指出了此诗深层结构的含义:“奥登这首诗是通过‘心灵的眼睛’看到的幻景,没有离群索居、远离尘嚣的极乐感,只有与世隔绝的痛苦折磨;诗人意识到的只是没有任何友情和伴侣的感觉,而不是他与自然神交的知觉。这是个人在一个破碎的世界里绝望的一瞥,这个世界上没有信仰,没有中心,谁也不能放心地依靠一个稳定的社会和它的传统。”对这个时代,奥登毫不过分地命名为“焦虑的时代”,这首诗在私人隐喻中,负载着更为普通的社会意义。
  此诗开始一节,写出了无中心无信仰的时代发生的加速度坠落的场景。悲风扑打落叶,花朵凋零,乳妈已死掉入葬,但无人照管的童车还在继续流滚动。“乳妈”在此喻指曾经安顿过人类心灵的稳定人文价值感,现在它消失了,死掉了。“童车却继续滚动”,隐喻无知并缺少精神皈依的人们,在惊恐中逃亡,人在迷失方向的时候,往往跑得更快。伊丽莎白·朱准确地指出:“真正的悲剧在于:没有新的成熟的独立自主来代替已逝去的一切。乳妈离去了,个人和民族仍坐在他们的童车里,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支配自己的命运”(出处同上)。
  对整个时代进行了宏观命名之后,诗人进入了具体细节。在此时代,人与人彼此隔膜、木讷和空虚,没有温情、理解和沟通。仿佛是一个个自闭症患者,“敏捷的双手准会冻僵/孤独地放在单个的膝上”。人们在活着,但心灵已濒临“死亡”,“身后的死神势头凶猛,/冷酷地监视我们的行踪”,它甚至还傲慢地抬手招呼我们,这虚伪的“抚慰”是对活不好又不甘死去的犹豫的人们的“刁难”。
  秋风迟暮过去后,就是更可怕的严冬。从“一片片树叶纷纷下降”到这里的“林中的树木叶儿光秃”,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时代的坠落已无法挽救。那些“童车里的孩子”,灵魂愈加焦渴,他们生在文明社会,但精神却匮乏,像“饥肠辘辘的野人牢骚满腹”。文艺复兴以来,人的主体性的高扬不见了,艺术和宗教也不再能滋润人的心田,“歌喉嘹亮的夜莺成了哑巴,/美丽的天使也不再顾及它”(在西方诗歌语义积淀中,“夜莺”隐喻爱情、歌唱、罗曼蒂克的想象力;而“天使”则是宗教中启迪人类心灵的“吹号者”)。时代的“时令”已是“刺骨的寒冷使人难以忍受”,但提升救赎它的可能性是否纯系空想呢?面对这一问题,奥登心怀忐忑,最后一节语义迟疑,亦此亦彼,他犹犹豫豫地述说内心的一点希望:现在山峰垒满了冰雪,但愿能有一日春光来临,烫化这冰雪,淌下纯洁清冽的瀑布,洗濯时代的污垢,清洁人类的精神。这正是基督徒的奥登既洞识生存丑恶又不甘于时代定局,企图以爱来升华人类的信念之体现。因为,爱是如此重要,“我们必须相爱否则死亡”(奥登《1993年9月1日》)。
  这首诗在具体的场景描叙中凝注了深层结构的智性内涵,使具象与抽象化若无痕地融为一体,成功地体现了智性诗歌将“思想知觉化”的创作追求。而从结构角度看,它有着深层结构的特性,即语言学家乔姆斯基所说的“表层结构属于语言行为,深层结构属于语言能力”。今天,对某些后现代主义诗歌来说,已不再执著于“深层结构”,但就现代主义诗歌而言,深层结构仍属惯例。
  现代诗与传统诗比较,更强调结构中的张力或曰紧张关系。这使得诗人在考虑一首诗的结构时,会容留经验中的矛盾性、互否性,而非平稳有序的“起承转合”。英国批评家瑞恰慈在《文学批评原理》一书中,谈到了现代诗的包容力有赖于结构安排上的“对立冲动”感。他认为,诗歌不能满足于有限的经验,而应在结构中包容和综合不同性质的冲动,并使对立的冲动取得平衡。这种说法,与我们常说的现代诗的“张力”结构十分类似。
  关于诗歌的“张力”,从不同的角度看会有不同的理解。从诗歌话语的特殊性上看,美国批评家泰特认为:诗歌语言必须既有吁外延”,又有“内涵”。外延即诗歌语言的词典意义、字面意义,而内涵则是其暗示意义、象征意义、比喻意义以及感情色彩等等。一个好的诗人,既要倚重内涵,也要倚重外延。也就是说既须有丰富的暗示及联想激发力的内涵;又要有理念的澄明性,因为,忽视外延将导致晦涩和结构的混乱。外延与内涵既共存而又相互对立,张力由此而产生(见《诗的张力》)。泰特是从诗歌语言角度谈及张力的,而从诗歌结构的角度看,“张力”又是何等含义呢y其实,就“张力”一词的普遍用法而言,我们更重视的是它所指称的诗歌结构的互补因素,逆反因素,对立因素之间的冲突抵触,并在最终达成的相对平衡,也即诗歌结构的复杂承载性。(“张力”的物理学定义有助于我们理解其诗学定义,前者指的是不同方向的作用力所产生的物体内部的拉力。对等比附,诗歌亦然)。
  不是说传统诗歌结构就没有张力,而是说现代诗结构更强调张力。二者之间的差异性体现在,前者往往靠克服结构中的逆反因素获得结构的和谐平稳,而后者往往靠“捍卫”结构中的冲突矛盾,获得“复杂经验的聚合”。很明显,几种相近的意味组合在一起就没有多少张力,而几种相异的意味组合在一起才会有强烈的张力。诚如罗伯特·潘·沃伦所言:“一首诗要成功,就必须要赢得自己。它是一种有方向前进的运动,但是如果它不是一种受到抵抗的运动,它就成为无关紧要的运动。而好的诗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涉及到抵抗”(《纯诗与非纯诗》)。相近意味的组合是“加法”,相异意味的组合是“乘法”,显然,“和”与“乘积”在含量上是不同的。且以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晨歌》为例:
  爱情使你开动,像一只肥胖的金表。
  助产士拍击你的脚掌,你赤裸的哭叫
  在风雨中落巢。
  
  我们的声音回荡,夸大着你的到来。新的偶像。
  在透风的博物馆里,你的裸体
  给我们的安全投下阴影。我们站在四周,茫然如墙。
  
  如同滴下一面镜子反映自身
  被风的手慢慢擦掉的云
  我不是你的母亲。
  
  你飞蛾般的呼吸
   在扁平的粉玫瑰中彻夜闪烁。我醒来谛听:
  遥远的大海在我耳中波动。
  
   一声哭嚷,我翻身落床,裹着维多利亚式的睡袍,
  像笨重的奶牛,像花蕾。
  你的嘴像猫的嘴洞开纯净。窗格
  
  漂白且吞噬它黯淡的星。现在你试试
  撒一把音符,
  清澈的元音像气球飞升。
  (庸晓渡 译)
  
  要真正理解《晨歌》,应该略略了解一下它的写作背影。《晨歌》写于1962年底,其时诗人的女儿弗莉达刚刚两岁,小儿子尼克还不到一岁。这首诗的完成距诗人自杀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诗人的心挣扎于孩子的“晨歌”与自己的“挽歌”之间。我们知道,普拉斯在爱情婚姻上是不幸的,写此诗时她已与休斯分居,在她许多诗的情境中,对“丈夫”(乃至“父亲系统”——男性霸权)的形象有着怨愤。望着孩子尼克那纯洁而无辜的小脸,她一方面充满母亲温柔明亮的深情,另一方面又会因联想到其父亲,而产生出一丝的叹怨。特别是当时自己正处于是否撒手尘寰的犹豫中,想着孩子今后痛苦而孤单的际遇,不禁一阵阵凄楚。这首诗就游走于温柔、明亮、叹怨和凄楚的复杂感情之间。这决定了此诗的巨大张力结构。
  “爱情使你开动,像一只肥胖的金表”,孩子是父母爱情的结晶,但钟表又提示了以往爱情的流逝和生命时间的催促。诗人复杂的感情在一开始就显现了。孩子出生了,他的哭叫本是自然的反应,但对诗人彼时心境而言,他仿佛是在哭诉着自己降生在一个“风雨”飘摇即将破碎的家庭。正挣扎于“活还是死”的噬心纠结中的诗人,既钟多自己的骨肉,又有一种深深的“陌生”:孩子的到来是对母亲、父亲珍贵的赐福,是博物馆中“新的偶像”;但也正因为他的出世,动摇了诗人弃世的决心,给她的“安全”投下了阴影(普拉斯难耐生命的痛苦,屡次在诗中歌唱死亡带来的“安全”——“我的生命在拆解/通往安全的伊甸园”),使她“茫然如墙”。这种被围困的感觉愈来愈深,竟使诗人发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尖叫:“我不是你的母亲”。你的出世有如“我”生命汁液滴沥出的“镜子”,它映照了“我”的不幸,我的生命也是“风雨中的巢”,它终将被一阵悲风擦去。
  对孩子,母亲的心是凄楚、愧疚的。望着他盼玫瑰一样的睡脸,听着他轻盈纯净的飞蛾般的呼吸,诗人的思绪一时安详温暖,一时又乱云飞渡。“遥远的大海在我耳中波动”,道出了涛人被毁灭冲动所激励的灵魂(大海是普拉斯涛歌中隐喻死亡的核心语象之一,如“镜中的一场动乱/大海击碎了它的灰色”,“心脏闭合了——大海的浪潮涌来涌去”,“漩涡,把石头和天空/把一切铆固在一体”,“像一群蓝色的孩子/在无边的大网中呼叫/死神用它葳蕤的手/引诱他们走向末日”,如此等等)。
  接下来,此诗的语境突然大面积变异。如阵阵清风吹拂,一扫上面的艰涩、悲凉,而代之以清新、温暖的日常化情境。因为孩子睡醒了,“一声哭嚷”,抻回了母亲那颗苍凉远举的心。这是多么爱孩子又尽职的母亲呵,她马上翻身落床,给孩子喂奶,“像笨重的奶牛”,更像轻柔地绽开微笑的“花蕾”。孩子纯洁而无辜,像小猫一样张嘴吮吸乳汁。曙色渐白,新的一天开始了,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撒出一把音符,“清澈的元音像气球飞升”。——诗人内心彼此纠葛的两种经验,暂时得以平衡,但结构中内在的冲突张力,需要我们从戛然而止的“缄默”、“空白”处探询。
  以上我们经由对五首诗的细读,从三大方面讨论了现代诗的“结构意识”或曰“结构原则”。对于了解现代诗而言,它们是最基本的、绕不过去的前提。“包容力——深层结构——张力结构”,我们应将这个前提记在心中,因为对这个前提的不明确,将导致一系列不明确。诸多写作与阅读中产生的隔膜、误解、指责,皆由此产生。笔者从事现代诗创作和理论研究已二十余年,深知从空头理论到理论谈诗的危害,故采用了“新批评”的细读法,以求言述的具体有效性。文中有不当之处,欢迎读者朋友磋商与辩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