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16期
乡下人在城里
作者:卢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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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乡下长大的。对于城市,我是一棵移栽的矮树。在某个小小的角落,为与我生命密切相关的人和事撑一伞荫凉,并绿化经过我身边时用善意的目光看我一眼的人。
我是因上学而进城的,那是我第一次进城。从身份上讲,我是已成为城里人后,才进城的。但我内心深处的乡村的烙印,并没有因为我有了城市户口而发生改变。十六年的故乡井水,已成为我血液的一部分。
岁月永远抹不掉人的胎记。
进城路上的经历,寓示了我的城市生活。
我要去的学校在咸宁,到咸宁需经过武昌。从武昌到咸宁,可坐汽车,可坐火车。我是坐汽车到武昌的,二百多里的乡村公路,坑坑洼洼。我在车上几次被颠离座位。当时觉得挺好玩,直把汽车当摇窝。几年后,我开始写诗,才想到,那近百里的乡村公路,寓示着我进城的路不平坦,进而想到我是吃了多少腌咸菜才走上这条路的。而那辆像摇窝的汽车,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仍是摇窝,乡下人在这个摇窝里,做进城的梦。
我决定坐火车到咸宁。在此之前,我坐过很多回火车,只是在梦里。实现梦想总是让人兴奋的。那兴奋直到我上了火车才意外消失的。我的座位被人衣冠楚楚地坐着。我不会讲普通话,只向那人出示我的车票,然后用李先念、秦基伟说了一辈子的那种方言,说了句:这座位是我的。那人先看看票,后看看我,再看了看窗外,然后若无其事地和坐在他身边的女人说着什么。那人没有给我让位。那人肯定是故意不让的,尽管他完全有可能听不懂我说什么。那人看到我黑黑瘦瘦,皱皱巴巴,孤孤单单的,判定我是从乡下来的。城里人怎么会给乡下人让位。我只有在自己的位子边站着,从武昌到咸宁。快到站时,那人起来收拾行李架上的行李,我趁机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坐,约摸三分钟光景。
其实这位子也不是我的,更不是那(鸟)人的。谁也不知道这位子曾坐过多少人,多少人在这位子边苦苦地站过。没准还有人为争个位子打过架,或做过交易。
城里人只因为有一些乡下人没有的票证,城市才属于城里人的。没有谁是城市亲生的。所有的城里人都是从乡村过继来的。只是年代久了,一些城里人早已忘了祖先那条乡村的尾巴。
我以乡下人的性格开始了我在城里的生活。我像牛一样,在忙的时节,不分昼夜,不管阴晴,辛勤劳作,为能住上宽敞的房子,为女儿能上好一点的学校,为妻子不想做饭,一家人到楼下大排档吃一顿时不摸着钱包犹豫半天;为喜欢搓几圈小麻将的老父亲,在逢年过节时,不至于只看着别人搓麻而手心痒痒。闲下来的时候,我就像牛一样反刍。我的诗,就是反刍出来的。要反刍,首先要将东西吃进胃里,要有积累,然后再慢慢咀嚼,慢慢回味。我的胃里有不少乡村的东西,进城后,又吃了一些城里的东西。因此,我写乡村的诗,散发着城市气息。写城市的诗,往往又沿着诗行之间的空隙回到了乡村。从我的一些诗作的名字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如《在水果街碰到一群苹果》《在五星级酒店吃窝窝头》《为新居添置一件农具》《乡下人进城》《异乡的老鼠》《降落到城里的雪》《在城里的酒店邂逅故乡的高粱酒》等等。我写这些诗时,我都在现场,都是我亲身感受过的,就像牛反刍的东西都必须首先经过牛胃一样。
劳作中的牛是站着的,听人使唤,但从不跪下。牛的秉性成了我在城里做人的原则。当生活的重轭深深地勒进我肉里,我坚持着,不让城市知道我在疼痛。我把一切说给诗听。诗会让我在疼痛中快乐着。
我在城里常常站着。尽管在运气不错的时候,我也能坐上一个位子,但我觉得站着更便于奔波。坐着的我,是写诗的我。
有时我更像一只从乡下跑到城里的兔子。在钢铁的森林里,我不堪一击。穿越马路时我小心翼翼,东张西望。我曾目睹过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在瞬间成为橡胶胎下一摊腥红的血。人经常被自己制造的东西毁灭。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创造的过程,就是毁灭的过程。工业文明接近极限地让人类在感官上享受到一切,在精神上又带来些什么呢?可又有几个人能拒绝工业文明的诱惑,愿与瓦尔登湖畔的梭罗为邻呢?我知道我不可能得到答案,但这并不影响我思考这个问题。我将这些思考写进诗里,使我在表现日常生活的诗中多了点所谓的深刻。
作为一只兔子,特别是吃上萝卜的兔子,自然会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不会去招惹谁,对友善的人们报以更多的友善。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也会在人身上留下深深的牙印,让那些不把兔子当兔子的人,让那些整天想着吃兔肉火锅的人记住不要为所欲为。我诗中的忧思和愤怒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流露出来的。
树在城市只能站在路边。城里的大路朝向高楼,大路上奔跑的是汽车。这工业的蝗虫已渐渐啃光城里人灵魂原野上最后一株庄禾。我移栽到城里时,根上有一兜故土,让善良质朴的人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一眼就能认出我。
我的身旁是电线杆,电线杆上贴满性病广告,这是被欲望扭曲的城市疯狂发泄留下的后遗症。不知是否会传染给我。
诗是我一直在吃的预防药,既愉悦身体,又健康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