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16期

金银街抛物线(九则)

作者:迁  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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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一辆旧单车后,人在古都生活的某些部分流淌起来了。在房间墙壁的地图上,我日渐梳理着这座城市纷繁而淤滞的脉络,任想象的轮子朝向众多散落的街心花园做着轻盈的切割。郊游像是我周末清晨睡醒后,自寓所门口开始的抛物线运动。室外的天色,风向,光照和声响正微妙地影响着这根抛物线的弧度,及其兴奋的顶点最后所抵及的位置。在那阵下山坡时林荫道上的疾速飞驰中,我朦胧的意识尽头是满城灯火颤栗的屋脊,或一片闪动着的幽冥的湖,水波底下岿然不动的,是本地轶史中所勾勒的古代某一名刹的峥嵘飞檐。
  
   #C小调
  
  在雨季稍稍止歇的日子里,做事的人出来了。收旧货的,送报的,叫卖咸鱼和桂花酒酿的,几种声响像是陆续打开的不同频道在居民区的楼群间回荡。我的窗外,晾开的衣物更新着空地上的色调。一辆单车倚在人家的门口,龙头上的按铃托住一点明亮的高光。门开了,阳光在幽暗的室内挖出一块不规则的梯形;一对白色的舞鞋带着女孩轻盈的足尖和身体,在梯形上空的光柱里旋转,歙动。
  
  暗 流
  
  就像当地电台正播送的一曲《点亮桔子灯》那样,快到晚餐时分,金银街上的房子几乎在同时童话般的敞亮了。这隐秘的声波越过混凝土建筑,像一阵树影抵至收听者纱窗般的耳膜。这些腰间别着微型随身听的年轻人来自不同肤色的种族,他们游走于西苑公寓几十层的异国语音和土壤间,照面时,彼此的视线默契地交汇,感觉肌肤在衣物下泛动着涟漪。
  这一片店堂深处,烛火在灯盏上颤动,地板像清晰的液面稀释着倒映在上面的物体和人像。吧台后,调酒师侧过高脚杯,注视着玻璃壁上漾开的色泽,他惬意的目光里含有微微的挑剔。这个空间里他是最有权力的人,决定着每个人晕眩的速度。
  
   邂 逅
  
  再见到她是在我住处隔壁的琴行外面。我正绕开一处雨后的水洼走,感觉琴行的玻璃门像另一个不断晃动着的虚幻的平面。忽然平面那一侧有人出现了。先是一阵漫溢的女性的卷发迷惑了我;接着我看见了她两个月前的面孔,而这个暑期旅途中的光照已沉缓地吸附在她的神色里。整个夏季我们各自忙碌,迁移和改变着,偶尔在与其他朋友的会面中我感知着她微弱的反光。此刻我们停住了,就像彼此遗忘(其实是认识)的一年多后,惊异地适应着对方。
  
  屏 风
  
  下雨前我在凉亭的栏杆上躺着。刚才,其实是一个多小时前,我似乎在摇摇晃晃地绕着那座穹庐顶的石墓,渴切地搜寻着一根直线,为了平衡住正要倒坠下来的身体。就在台阶下的草坪两侧都安置着一座亭子,本能地,我的腿跨进了西边那座。后面山坡上的密林遮蔽着它,像一架巨大幽暗的屏风。倒下来的那一刻,我意识到它彩绘的顶,廊柱,栏杆和地板全是沁凉的石头。比起寓所里那张平坦而燠热的床,石栏杆只有我身体的一半那么宽,或者说,窄。刹那间像是有人扯了一下暗处的灯绳,整座山岭淹没了,只有渺远的蝉鸣在天边起伏,渐渐幻化为我体内的呼吸。大半天时间我在骑车和行走,从市区晃到偏远的东郊,似乎就是为了睡觉。
  
  深水区
  
  那张告示一直贴在酒吧的门口:本店缺人有意者面洽。从我搬到附近居住的这个炎热的夏天起,它一直像个缺水的讯息在影响着我的身体。早晨骑了车,它在我视线的右侧一闪而过,犹如一个静止的水库;夜深时,我的车驶入它门口的巷子里,就像涉人了一道激流。在踏板上我犹疑着,随即纵身一跃。吉他在乐手怀里进入狂迷的状态。鼓在嗥叫。酒和饮料一批批地从吧台上涌向大小不一的吧桌。很快这个饥渴的人,我,像一艘空船被侍者的手推向某处空缺的泊位,等着周围兴奋的人、食物和液体的填充。
  那天直到最后一支曲子结束后,我还是站不起来。桌边还有些人,零零散散的像几颗还未收掉的棋子。我看到了马蒂斯画里一再重现的场景:壁灯,墙,桌和椅,酒瓶,花束……都悬浮在富丽的空中。我在另一个人肩上没有了重量,街道和星空在上面偏转着角度。我预感:只要我出一声,一切就会碎裂。
  
  潜 龙
  
  在古代美学课的源头处谈论《周易》是令听者迷惘的事。面色沉郁的青年学者又一次靠近黑板上的“:”,仿佛某个震源的中心,一些肃然的字符循着隐秘的震波荡漾开来:乾,勿用,大人,无咎,亢龙有悔……在课间每个人察视着自己的掌纹,急切或会心地追问着同样搭住他(她)手的人。“又破碎了些。”得到了半年前的观察者——一位颖悟的女友的确证,我正视之后又忽略掉对面洗脸镜中那个略显枯涩的形象,继而,在推动洗手间的活动弹簧门时,察觉到廊道里潜伏的静,那种情节深入阶段的静。我毫不凌乱地走,像一个明知戏已开演而结局早已铸就的人,一个于悲喜置之度外的人,手仍停在深深的衣物里,另一只手则向前推动教室的门。中秋快过去了,我的体温在降下来。
  
  消 失
  
  一个疲倦的人继而也将使在场的众人扫兴。察觉到这一点,我通常是在聚会的某一时刻抽身离去。假如这类聚会类似于一座喧闹而荒芜的宅子的话,那么自进门一开始我就暗暗地搜寻它不起眼的脚门或暗道,在某人兴致勃勃言谈的岔道口,循着墙根悄悄隐退。甚至在接下来独处的呼吸中,我仍是把消失作为存在状态的人。
  
  序 曲
  
  之后几天,两位在场者分别在楼道和电话中向我谈起这次聚会。就像不同的版本,他们描述的风格各异,却又先后向我证实了同一酒吧及外面冷冽的雨。至于我个人私密的版本,也许要费一大半厚的纸张来酝酿从金银街前往酒吧的路程。雨在城东下起来,奇妙的韵律之契合:朗诵会恰好被一位诗人富于先见地命名为“声声慢”,一个《宋词三百首》中最迟出场而不被重复的词牌名,李清照暮年的江南之作。而这位汉语中至今最为卓异的女诗人也曾流寓于这座城市,恍若一块浮石,匆促间她踩踏了上去,即刻坠人了永劫不复的深渊”。她在建康的行迹已不可考,车过鸡鸣寺时我忽然想到这座建于南朝的著名古刹,她大抵来过;循着历代名士吟哦的石阶上行,今春我在豁蒙楼北窗前的位置,她兴许也独立着看过同一刻玄武湖的夕照。天色瞬间暗了下来,成为她在南宋后半生的诗词背景——
  春归秣陵树,
  人老建康城。
  ①赵明诚于宋高宗建炎三年在建康病故。
  ②李清照词《临江仙并序》词句,建炎三年作。秣陵、建康为今南京古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