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17期
一分钟年华老去(外四首)
作者:雷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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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钟年华老去
青草更加贴紧地皮;岩石不再幻想
跳出地心;流水把高山的倒影
安放在肋骨间。刺绣的母亲
当她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件寿衣
人间也就失去了这门技艺
一分钟年华老去
我把骨头的翅膀,血液的马队
一一交还给赠送我的人。一种熟悉
而又陌生的阻力,完成了
对生命的策反。通向永恒的旅程
死亡,不再是常识,供人恐惧和谈论
它真实得犹如一剂
先天就存在于胃中的毒药
多少鲜活的光阴,原来都有着
秘密的死期,闪电的躯体
有一个声音一直都在敦促
“一分钟,就一分钟。”
一分钟年华老去
每个人都将亲自体验到寂静
从生到死。从灵肉俱在的爱
到两捧相依相偎的骨灰。只有一分钟了
爱你,我真的只想再动一次
衰败的身体,只有进入,没有撤离
颤 栗
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
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她在工地
苦干了一年,月经提前中断
返乡的日子一再朝后推
为了领取不多的薪水,她哭过多少次
哭着哭着,下垂的乳房
就变成了秋风中的玉米棒子
哭着哭着,就把城市泡在了泪水里
哭着哭着,就想死在包工头的怀中
哭着哭着啊,干起活计来
就更加卖力,忘了自己也有生命
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多么幸福
手有些颤栗,心有些颤栗
还以为这是恩赐,还以为别人
看不见她在数钱,她在颤栗
嘘,好心的人啊,请别惊动她
让她好好颤栗,最好能让
安静的世界,只剩下
她在颤栗
我的大伯是个木匠
他的名字叫天锡。天上的锡
他是我大伯,身体里下雪
头发自如锡。他的院落已经荒芜
围墙有了几个缺口
唯一的意外
那棵大树还在
黑铁的阴影
像几亩菜地站了起来
大伯一直想,贴着地皮砍倒它
树冠向上,根蔓下插
他不喜欢这样的拔河比赛
他想,剥掉它的皮
想在它体内来回拉动
锯片。他还想,最好让它
自已长成家具,甚至
长成一副漆黑的棺材,装下他的未来
大伯想了几十年
凿子越来越短
斧头,在心底腐烂
从北京到天津
八匹困兽破京南下
看见了华北平原的梨花
沙丘徘徊,长满异姓的灌木
一根柳条,驱赶姓徐的村庄
姓邓的钟摆,姓袁的色彩
河流也许真的姓张,一座铁桥下
生之短促,动用一万面镜子
化妆的,是一群乌鸦
双层火车姓杨,杨树的杨
上下旅行,往返不休的
是枯枝和胚芽。天津车站姓武
陌生的兄弟姐妹抱成一团
她们用汗水溶化
他们身上的盐巴
哪儿没有牢狱呢?逃离天津的风
或许姓雷,把路边的大树吹弯
一个乞丐,无名无姓,冷风中熟睡
狭窄的堤坝,手已滑到海河那边
真的不敢设想他梦里翻身的
结局,但又不忍喊醒他……
八匹困兽破京南下
买泥人,吃麻花,茶馆喝茶
没有惊动华北一粒渴死的沙
一棵漆树
还能快乐地生长,这需要
怎样的狠劲,怎样的铁石心肠?
割漆人的刀,完全可以不抽掉
年年都从它身体路过,有多薄,有多凉
它比割漆人知道的还要多
“来吧,我的肋骨!”它可以 。
这么对刀讲,像受暴的女子
成了案犯的新娘。“流吧,我的血
白色的血,流尽这最后一腔。”
是的,它有权,让自己又一次
空空荡荡,让伤口继续拾级而上
一副身子,一把刀痕组成的楼梯
竖着,有心把骨肉的橱窗关闭
却不愿把一生的疼痛一次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