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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情诗
作者:吕 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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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讲的题目是:中国情诗。
诗是情感的领域,心灵化程度很高的艺术。爱情是最纯洁的情感,是心的故乡。爱情是中国诗歌的永恒主题。
中国古代爱情诗出现过四次高潮。
第一个高潮是《诗经》时代。
编成于春秋时代的《诗经》是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也是一部脱去了虚伪与俗气的情爱宝典。《诗经》的情歌摆脱“非人”的镣铐,回到人之为人的真实境界,它表现了那个时代男女爱情生活的幸福与痛苦,坦诚而真挚。它的第一首诗《关雎》就是爱情诗,也是中国爱情诗的开山之作。成双成对的水鸟的阵阵鸣叫,激发了热恋中的情人对心上的“窈窕淑女”的无限深情。“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浓烈的感情,大胆的表白,一首火热的情歌。《蒹葭》是一首优美的诗篇,它也被认作是中国朦胧诗的鼻祖。它以缥缈、凄清之笔,将人们带到水乡泽国的境界之中——深秋的早晨,热恋中的年轻人来到河边,寻觅正热烈追求的“伊人”。可是“伊人”所在的地方有芦苇,有流水,“伊人”可望而不可及。年轻人只好面对秋水蒹葭,伫立凝望。台湾女作家琼瑶曾把它改写为歌词《在水一方》,一时广为流传。《诗经》中的爱情诗类型多样,十五国风中,幽会亲昵的《邶风·静女》,失恋苦涩的《召南·江有汜》,两情野合的《召南·野有死\xFB\x8E》,饱含思念的《王风·采葛》等等,都是力作。
古代爱情诗的第二个高潮是魏晋南北朝。
这个时期的民间创作即汉乐府、北朝和南朝的乐府诗十分丰富多彩。南朝乐府几乎全是情诗。这个时期的爱情诗在表现爱情心理上比《诗经》更复杂和深入。《孔雀东南飞》集中表现了汉乐府的特点。汉语诗歌的叙事诗不发达,像这样长达353句的长篇五言诗在汉语诗歌史上更是绝无仅有。从汉末到南北朝,诗的技法越来越多样。谐音、双关、暗示、象征等修辞手法使得诗歌的语言更华美,艺术上更成熟。
唐诗是中国旧体诗的高峰,爱情诗也取得不小的成就和影响,尤其是晚唐诗歌,是中国古代爱情诗的第三个高潮。
离别意,相思情,是唐代爱情诗的常见主题。情欲,是爱情的基础,而又不是爱情本身。与前两个高潮相比,唐代爱情诗由于疏远“情欲”而显得高雅和纯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提高了古代爱情诗的格调,有超凡脱俗的气质。王昌龄的《闺怨》,王维的《相思》,李白的《子夜吴歌》,刘禹锡的《竹枝词》,自居易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长恨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琵琶行》,金昌绪的《春怨》等等,许多佳构都流传久远。尤其是李商隐,他常将爱情诗取名《无题》,后人就将无题诗作为爱情诗的别称。《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以“别”为通篇主题,乐聚恨别,是人之常情。但如相见不易,离别则尤难。“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成了千古名句。《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以实境虚写、虚境实写的艺术技法写尽对昨夜一度春风、旋成间隔的意中人的怀念。“心有灵犀一点通”也是千古名句。李商隐并不只写爱情,但是他的成就主要在情诗。他的迷离恍惚的爱情诗是最典范的古典朦胧美。杜甫的《新婚别》等作品让爱情诗包含了广阔的社会内蕴。
古代爱情诗的第四个高潮是宋词。到了宋代,诗歌里已几乎没有爱情的歌唱,而宋词的爱情名篇却不少。宋词也是多抒写“多情自古伤离别”。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是著名的篇章。诗人以“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冷落秋景,衬托别离的悲伤心情。李清照笔下写与丈夫的别情较多,《一剪梅》、《凤凰台上忆吹箫》、《鹧鸪天》都是这样的作品。她的《醉花阴》是一首流传很广的作品,“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是宋词的佳句。以与前妻唐琬的爱情悲剧为题材的陆游的《钗头凤》打动了世世代代读者的心。
几千年的中国情诗形成了自己的传统:含蓄、委婉,与“性欲”拉开距离,筑造情感的净地。
作为中国现代文化的排头兵和急先锋,爱情是新诗的重要主题。新诗是中国诗歌的现代形态,也是现代诗歌的中国形态。所以,中国新诗继承了中国古诗的爱情主题,但是又具有现代气质,它不仅歌唱爱情,而且赋予爱情诗以更深刻的属于现代的人性内涵和社会内涵。
最早的现代爱情诗人是汪静之,20世纪20年代初,他和应修人、冯雪峰和潘漠华在杭州西子湖畔结成了湖畔诗社,创作爱情诗,吟咏人间这最为纯洁的情感。他们的诗一般篇幅短小,坦白直率,无拘无束,表现了经过“五四”运动洗礼的新青年的觉醒。汪静之在《回忆湖畔诗社》中写道:“受了‘五四’新思潮的熏陶,我感到思想解放的喜悦,精神自由的舒畅,好像鱼网里跳出的鱼,鸟笼里飞出的鸟,真是‘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我以胜利者的姿态,鄙视封建的道德礼教,无拘无束,自由放纵地唱起爱情之歌。”①对于汪静之1922年由亚东图书馆出版的诗集《蕙的风》,鲁迅在看过出版前的手稿后曾写信给汪静之加以肯定:“情感自然流露,天真而清新,是天籁,不是硬做出来的。”鲁迅还写了《反对“含泪”的批评家》一文对那些加之于《蕙的风》的攻击给予反击。湖畔诗社的诗彻底打破了旧诗的枷锁,比早期的新诗人在诗体上解放得更彻底。
汪静之的代表作是《伊的眼》:
伊的眼是温暖的太阳;
不然,何以伊一望着我,
我受了冻的心就热了呢?
伊的眼是解结的剪刀;
不然,何以伊一瞧着我,
我被镣铐的灵魂就自由了呢?
伊的眼是快乐的钥匙;
不然,何以伊一瞅着我,
我就住在乐园了呢?
伊的眼变成忧愁的引火线了;
不然,何以伊一盯着我,
我就沉溺在愁海了呢?
前三节是正向抒情,以温暖、自由、快乐作为三个诗情指向,用肯定——问讯——肯定的方式,强化语气的肯定。第四节采用反向抒情,与前三节构成强烈的情绪反差,造成张力,深化了诗篇的内蕴。
“五四”以后的几十年问,中国长期处在战争、动乱、革命的动荡中,爱情诗成了稀有品种,但是郭沫若、刘大白、徐志摩、闻一多、冯至、艾青也有佳作。有些怀念祖国的篇章,如郭沫若的《炉中煤》,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也被当作情诗传诵。三十年代的何其芳和五十年代的闻捷是在这个园地比较有收获的爱情诗人。何其芳的诗集《预言》的第一辑全是爱情诗。“如今我悼惜我丧失的年华,/悼惜它,如死在青条上的未开的花。”爱情未成,年华已逝,何其芳的慨叹在不止一代的青年读者里引起共鸣。闻捷的诗集《天山牧歌》表现了少数民族的生活画面,其中,尤其是《吐鲁番情歌》和《果子沟山谣》两个爱情组诗受到好评,闻捷的诗因此被称为“劳动和爱情的赞歌”。当然,何其芳和闻捷的身上都有自己的时代烙印。
中国新诗是在中外文化碰撞与互动中诞生的,留美、留日、留法的留学生诗人群是中国新诗的第一批早行人。法国留学生李金发、戴望舒都给中国新诗带来了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艺术经验。艾青是中国大诗人。从1929年秋天到1932年1月,他在巴黎度过了他自称的“精神上自由、物质上贫困的三年”,从此与法国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艾青在一生中为中法的诗歌交流做出了杰出贡献。
中国新诗是在中外文化碰撞与互动中诞生的,留美、留日、留法的留学生诗人群是中国新诗的第一批早行人。法国留学生李金发、戴望舒都给中国新诗带来了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艺术经验,他们有一些爱情诗作。李金发的诗集《微雨》和《食客凶年》中即有不少情诗。诗集《为幸福而歌》更多半是爱情诗。戴望舒的《雨巷》、《村姑》、《林下的小语》都是名作。
艾青是中国大诗人。在艾青之后,中国新诗进入“小诗人时代”:繁而不荣,内而不外,细而不深。期望作为民族的痛苦和良心的大诗人的出现,是时代的声音。从1929年秋天到1932年1月,艾青在巴黎度过了他自称的“精神上自由、物质上贫困的三年”,从此与法国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新中国建立以来,中法诗歌的交流频繁。在这50年中,艾青也写下了好些关于法国的诗。《巴黎》(1980)和《巴黎,我心中的城》(1984)都是名作。1985年3月,法国总统授予艾青法国艺术最高勋章。法国驻华大使夏尔·马乐在代表法国总统授勋时说:“在法国的朋友中,我为有一位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而感到自豪。”艾青的受勋是中法诗歌、文化、人民之间的友情的象征。
艾青在一生中也写了一些爱情诗。在1980年的《关于爱情》中艾青唱道:
这个世界,
什么都古老,
只有爱情,
却永远年轻;
这个世界,
充满了诡谲,
只有爱情,
却永远天真;
只要爱情,
鱼在水中游,
鸟在天上飞,
黑夜也透明。
始于70年代末、迄于80年代中期的上个世纪的新时期是中国现代爱情诗的高潮:新人涌现,诗艺出彩,佳作迭出,读者众多。
新时期是思想大解放的时期,是人们冲破种种习见的罗网的时期,也是新诗从对历史的反省到在美学上寻求发展的繁荣时期。爱情诗成了新诗的一个重要突破口。林子的124首爱情组诗《给他》成了报春的燕子。1980年中国的权威刊物《诗刊》首次发表《给他》后,她抒发的真挚、纯洁的爱情立即打动了许许多多的读者,有的读者称林子为“中国的白朗宁夫人”。《给他》使经历过一场浩劫后人们苍白的心灵世界里泛起青春的红晕。《给他》和诗人的情爱经历有关,种种经历经过诗人心灵的净化,滤出了真纯的情感。林子说:“真挚的感情,是诗的生命。我想,我这一生中,如果没有经过这样的爱情,是绝对不可能写出《给他》来的。”②《绐他》是一组相思曲。诗人渴望爱,珍惜爱,也敢于爱:
哦,为什么要拒绝爱的到来,
即使要用金山银海去换;
生命并不是永恒的,到它终了时,
才懊悔相聚的时间太短。
歌唱爱情的有男诗人,像刘湛秋的无题抒情诗里就有一部分是写柔柔的爱情的篇章。但是在新时期,爱情的歌者主要是女诗人。就像黑格尔所说:“爱情在女性身上表现得最美,因为女性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③
1988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女青年诗人诗选》就选人64位女诗人的作品,其中相当部分是情诗。陈敬容在序言中写道:“她们不只是三人五人、一群两群,而是先后成批地出现在我国文艺的春天。”舒婷、李小雨、傅天琳、张烨、李琦、伊蕾、翟永明、唐亚平、梅绍静、马莉、樱子、阎月君、筱敏、林雪、王小妮、汪芳、黄殿琴、靳晓静、林珂、林子等等,许多中青年诗人出现在读者眼前。
新时期的爱情诗反映了当代女性的性别觉醒,表现了新时代女性的新向往与新追求。舒婷的作品特别突出,富有代表性。她的爱情诗从向何其芳借鉴,到通过何其芳走向何其芳喜爱的李商隐,继承了李商隐的无题的东方品位,加进了西方诗歌的一些技法,铸造了自己的典雅风格。
舒婷的《赠》、《无题》、《致橡树》、《神女峰》、《惠安女子》和长诗《会唱歌的鸢尾花》等等都是有影响之作。在《神女峰》里,诗人对那被男权社会千百年来赞颂的女性偶像发出质疑: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这种“美丽的忧伤”,这种对生命价值的体认,这种对人间柔情的寻觅,是对封建思想及其现代残余的挑战,是对将人异化成石头的抗议,属于新的时代。
《致橡树》是新时期爱情诗的重要篇章。舒婷曾经写道:“我可以损失时间,错过一些机会,在情绪与心境中遭遇到一些困难。但我不放弃作为一个女人的独立和自尊。”④《致橡树》既是舒婷的自白,也是当代中国女性的人格与自尊的宣言。诗人运用假设、让步等修辞手法将诗思表现得曲折和委婉。消除依附心理,去掉陪衬身份,做与男性一起平等站立的“木棉”,这是几千年来中国爱情诗的新的嗓音——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诗篇以象征的技法创造了“橡树”和“木棉”的意象,这是中国爱情诗中一组崭新的诗歌形象。诗人赋予它们以男性的刚强和女性的自重。比肩而立的橡树和木棉,抒写了诗人的社会理想、人格理想和爱情理想,这是《诗经》以来的爱情诗的新境界。
舒婷的情诗体现了当今的艺术水平和人性高度,代表了当今中国爱情诗的成就和发展取向。
①汪静之:《回忆湖畔诗社》,转引自《中国新诗鉴赏大辞典》282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②转引自《20世纪中国新诗辞典》786页,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版。
③黑格尔:《美学》第二卷326页,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④舒婷:《女祠的阴影》,《舒婷文集·3》85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