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19期

水的女儿

作者:刘 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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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凌云是—个在大海边长大的女诗人,“水”是她诗歌生命的元素,它是飘忽的雨水(“将雨水送上干渴的唇/叮嘱早晨开出新鲜的杜鹃花”),是冬天漫飞的雪花和含在嘴里的冰块(“为了感知温暖 让渴望长得更高/我在冬天的雪花中降临/把冰块含在嘴里/吐出温暖的词”),是幽静的池塘(“雨水带领的池塘在—个清晨撤退”),是最后的湖(“我放弃了最后一个湖泊/我不可能出世的女儿满山谷奔跑/让所有的夜晚失明/道路上遍是她的芳香”),是加宽的河流(“—个刚刚开始的秘密在空气中延伸/在加宽的河流中安静地汲饮”)。它是幻化成了江雾的水(“她的迷惘是江面的浓雾”),是被深藏在云朵中的水(“这些被秘密保存的水”),是—个木桶中静静的水(“我的寂静在木制的水桶里/悄悄啜饮时光/让我安静地坠落黑暗”),是水果中甜蜜的水(“一只逃跑的草莓进入内心/她用新鲜的叶子燃烧/失去时 飞溅鲜艳的色彩”),是那迈着脆弱的步子的一滴水(“一滴水她迈着小小的步子/生命的踪迹在干枯中显现”),是被沙漠中的荆棘所最后保存的水(“焦渴的沙丘,把最后的水献给荆棘”),它也是被—个饱经沧桑的女人的眼泪所存留的一切。而所有的水都来自大海,哪怕这滴水是眼泪。在时光的身侧,这个穿着用鸡蛋换来的红毛衣少女变成了—个诗人,她的笑容甜美,她乐观而又在心中充满哀怨,她惊恐于岁月的冷酷,而又期望湿润雾气之外总会有只属于她的小小的时间:阳光和雨水—起落下,她和他的爱在蔚蓝大海边自由呼吸,而不远处所有绿色植物都昂起了它们的头。
  水盈满了池凌云的诗,她藉以洁净自己,她和它—起流动,她用它飞升自己,她感受着它的脆弱和坚韧,体验着它的幽暗和神秘,它浸入她的肉体和灵魂,水也成了她本身,成了生活加诸于她并让她完全在此隐身的生活本身。天性是我们的沉思的总源,是活在我们身上的静静的水。池凌云就是这样一个体会到水之宁静的人,一个水的女儿:“寂静是一剂良药/我的寂静在木制的水桶里/悄悄啜饮时光/让我安静地坠落黑暗//我的眼睛出奇地安静/就像从未遇见过谁/没有一丝恐惧和忧伤/睡着时更加安静” (《寂静是一剂良药》),在《途中》一诗中,她写道:“你喜欢安静,我将更加安静/保持我的甜蜜和磨难/拉着旧式犁铧独自去耕耘”。
  水是隐秘的。如巴什拉尔所说:水流动、停滞、滚转、说唱。它是血液、是乳汁、是橡胶。水既是慈祥的母亲,也是恐怖的对象。大海的深处是幽暗的、凶险的。池凌云说:“我惧怕黑暗,它已吸走了太多的光”,但生活的不速之客还是会来到,他是“蒙面人”:“他的笑容是有毒的”。海的黝暗是生活黝暗和暖昧的隐喻,一方面这种黝暗是可怖的,另一方面,这种黝暗又泄露着天堂和彼岸的信息。她愿意在幻觉中来到隐秘的彼岸等待:“是幽暗夜晚的闪电进入你的内心/盛开花瓣也盛开露珠/是你见过的最深的黑暗/你跟随她露出水面/像见到了隐秘的彼岸世界”。她自己也作为一种女性的秘密源泉的分享者,承受着不可言说的世界的祝福。
  水也是—种希望,脆弱的朦胧的希望。“她内心的落日是透明的/发出神秘的光晕”。她在水边的房子里面,它是美好的:“水边的房子触摸暗绿的水晶”。她在等待着,“等雨水降落/增加记忆的柔情/等一只大鸟青春的分泌物/如一缕微红的晨曦温暖根部/等她长出惊喜的绿色枝叶”,她在等待着:“等黑暗摘下面具/我抓不住东西的手指开花/等一块沉睡的石头长出大树”。她“从绝望的深水中升起”,她要“安静地吸收—个湖泊的泪”,她把爱情安置在海边的空地上。
  池凌云说:“我在诗歌中较多地使用了暗喻。我希望我的诗歌不仅仅是暗喻使歧义丛生,是本身存在的歧义,事物的多方向,多层次的力量展现它的局部—角。而这展现的部分应该具有自身不可解析的完美,并且与生命紧密关联”。而“水”就是池凌云诗歌的一个核心的隐喻,水果、露珠、云、雨、雾、冰、雪、霜、河流、大江、湖泊、大海都是它的幻化。另外,“火”也是池凌云诗歌中的一个内在隐喻,在一首诗中她写道:“现在我更靠近尖锐的事物/我对木桩上的钉子/满怀同情,他们是否正渴望火焰/渴望水的流动,不再空洞”。她渴望一种行动的勇气,渴望对空洞生活的超越。但这个“火”其实被包裹在“酒”(巴什拉尔所说的“能点燃的水”)的意象中,在凌云的诗里面,从来没有放纵燃烧的大火,她只可能在最接近火焰的酒中安静地燃烧。池凌云的新作中,“布”作为一个重要的暗喻出现,“布”在我看来是一种更加质料化的、更坚硬一些的水,但保持着水的坚韧、柔软、黝暗、神秘。“布”和“水”一样,是时间的象征,是生活本身的暗喻,“布”在安全和束缚的交结点上,是双重的暧昧。人,特81j是一个女人,是需要安全感的,她需要躲在一些东西的后面:“赤裸的人无法站立/她羞愧这些不属于自己的群山/随时都要崩塌/她需要一块布让自己得到宽恕”,“我的无处安放的手被一块布保存/我抓住这块布谈论我的/命运 缺陷与疾病。”但时间在流逝,她写道:“时光变得更加悠长/老式织布机举起充满预示的梭子”,“她看到了一块/曾经被她抱着哭泣的布/已经退色”。布无形中成了一种束缚,一种通向幸福生活的屏障,所以她要让这个梭子停一停,积极地投入生活,让布的裂帛声变成新生活的一次初啼:“谁能让这疯掉的梭子停一停/她希望碰到一个窃贼/被偷走 她在寂静中飞跑/发出撕裂的声音”,是的,“她不能再次死于期待/爱 像一颗遥远的星星/长久地仰视悬空的天空/使她疲惫”。
  池凌云的诗以饱满的湿润和清越的灵动给中国诗歌提供了一个新的范本。这是一种均匀的呼吸和抒情,在克制中充满热情,在命运的黝暗中充满渴望。这是时间的树阴下绽放的花朵,这是小事物所折射出的蔚蓝,这是在尘世中不起眼的水果,“尘埃和尘埃之间,布满了甜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