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20期

有关阎安诗歌的几个片断(节选)

作者:李 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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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年阎安的诗歌并不是“花花朵朵、坛坛罐罐”的诗歌,也不是风花雪月的诗歌,而是一种来自青春腹地痉挛的、甚至抽搐的诗歌,也是面向高远的诗歌,更是一种在地层深处自焚、饱受煎熬的诗歌。它是从北方大地黑暗的地层里直接生长出来的诗歌,语言质地硬朗、粗砺、锋锐、大起大落、大开大阖、大刀阔斧,滞涩的语调悲怆而壮烈、隐忍而沉郁,像一位真正的大地之子一样“所有凄苦的表情都在水底深藏”(《绝对高度上的风景》),也如大提琴缓慢浑沉的旋律和低音突然进裂,也如大雪在昏沉的冬日黄昏从世界某个阴暗的局部夺眶而出。阎安在早年写作中开辟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诗歌道路(只是它的独创性被诗人自己及诸多复杂的外在因素所遮蔽),创造了一个诗学地理上大河以西的硬朗的北方世界:“大河以西,一只旧木桶晾上墙头/……在悠远的谷背之上/找不到打水的地方”、“大地上最后一批古老的房子/在大雪纷飞的黑暗中纷纷浮现/大河以西 所有的事物与我的亲人有关/惨不忍睹”(《大河以西》),“最后一个睫毛高耸的女子/自民歌深处消失”(《最后的民歌》)。
  他摧肝裂胆的诗句如“动地的大雪”一样惊心动魄:“我的兄弟死亡太多/在秋天之外完成草的一生/在草的一生之外阴魂不散”(《青铜之音》),“我许多年前的亲人/许多年后的亲人/刀子一样穿透心肺而过往”(《柏在上》)。他是一个在最初的写作实践中,也是为数极少的从北方野史(阎安的个人语汇是“历史在背阴处”)中挖掘生命世界黑暗和阴郁的诗人,也因此与甜言蜜语的“家园歌者”们描绘的那个从历史现场逃逸、莺歌燕舞的人间天堂的太虚幻境有力地区别开来——这就是基于对真实的美学探求,如果像一位诗人说的“真实是诗人的噩梦”,不是踮着美学脚尖躲开噩梦,而是指向噩梦本身,并在“历史背阴处”发现、挖掘和雕刻出黑暗事物也即真实的历史噩梦深处阴郁的大地徽章:“蜘蛛”——进而赋予黑暗和历史噩梦以一个具体、明确的语言形象,也即噩梦本身的形象:我们所在的大地是“与蜘蛛同在的大地”,这正是早年阎安的贡献和独创性所在。在一切的背后我看见了蜘蛛……更多的时候……我也是一只寂寞和绝望的蜘蛛 (《蜘蛛》)
  蜘蛛是早年阎安诗歌的关键词,更是它的创造与发明,也是我们打开和走进这些铿锵诗作的黑暗之门,作为大地上一个阴郁的见证,它在阎安所有的诗句中醒着,因此“……而当雨过天晴、艳阳高照的时刻/我总是要委屈在简陋的门槛上/总是要透过遮掩整个屋檐的蛛网/承受被蛛丝深深割伤的阳光”(《化石》),正是对这一黑暗事物和历史噩梦的发掘,“它已教会我如何诸熟电/如何以电的方式/切人万事万物的深处”(《在上》)。也正是这一“黑暗中最黑的事物”明晃晃的见证,才使“大瓦总是躲躲闪闪/羞愧而疼爱地把日子照亮”(《大瓦》,才使生命周而复始的在大地立于不败之地,这其实也是这个咄咄逼人的人创造的一种向黑暗索要光明的希望哲学的诗歌美学。
  但在阎安近作中,过多的隐喻和象征(而不是让事物自己从隐匿的现实中去主动现身)又往往使之不知所云,像我这样训练有素的职业读者也无法进入,我认为这很不妙,毫不客气地说,也是一种在纯语言追求中新的迷失。我不想在这儿讨论隐喻和象征的优劣,只想亮出我的一个基本观点,我认为在当代写作的“二十四诗品”中,明晰是最重要的,应位居第一,它和质朴、准确、深刻这些基本元素一样,是我们孜孜以求的当代气质,更是我们需要通过精湛技艺不懈追求的一种目标,只有技艺是高尚的,是绝对的,不卑不亢的技艺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使艺术家成为艺术家。如果有人只是要求我们提供一点供“西部频道”消费蛮荒的“地方风情”来充当文明的下脚料,那只能使我们更加孤绝和痛苦,如果不是深受屈辱的话——我们同样有权利关怀和追求人类技艺,我们所在的地方也绝不是偏居之地,而是大地本身,世界和生活本身,人类的信仰本身,而语言的技艺是我们金戈铁马的共同信仰。我知道阎安一直对精湛技艺和纯艺术深怀敬畏,如他在早年诗中所写的“构筑精致的金属内部”,让“另一种光明,接近粗糙的手掌/从金属和非金属的墙中频频伸出/暗示我返回春天的开端”(《琴》)才是他的真正渴望,成为一个拥有强大语言力量的真正艺术家比成为一个现世英雄更能使他称心如意,美感和智慧才是内心的根本要求。因此在近9年来,他与时代的路线相左走了一条朝向内敛的纯诗之路,阎安的努力是有效的,“手伸进黑暗中”冷静澄彻地从世界和语言内部向外挖掘和突围。
  阎安的写作是一个熟悉情况、对黑暗地形了如指掌的人的写作,因而,重新确立和展开自己早年写作中开辟的那条沸溅内心泥泞和充满艰辛的诗歌道路,那种犹如岩浆在地壳中的冲突、运动构成的诗歌张力,这是我期待中的成熟、硬朗,既有一个原生和原创的北方世界又切入当代生活——因为现在是我们唯一的地乎线,像谢默斯·希内说的那样“打出真铁,锻出吼叫声”的写作,一个在生命的杂质中锤击出语言黄金的诗歌阎安,因为纯诗既会弱化诗歌,也会弱化我们的生活。早年阎安曾写下他在内心纷飞的如此宽广和开脱的诗句:“只要我的心里/大石不再飞滚/所有的时刻/我平静祥和/在离群索居之时/拿起笔便深受感动/写下众人的生活”(《祈祷》),当诗人剥去层层英雄主义的内心甲胄时,复现的是一个更为本真的青年阎安,这可能也是作者想要的理想生活。而在近作中:它有一种被激怒的样子:仿佛/一群乌鸦正集结在他的内心/期待着下一次/暴动般的/飞 (《乌鸦》)。两个阎安的融合才是一个真正的阎安,我也看到他写下了给自己松绑和“解甲归田”之后随意、自然的诗句:“……夏天了/高一点不要紧/显眼一点不要紧”(《在邮政局》)。撂下笔,我们便踅身走进我们为之生活的生活,它的冷和细小的欢欣。我们的天真和经验之歌终归无邪,这是我们语言中的坦荡成年。拒绝成为神,拒绝成为隐士,拒绝成为野兽和怪物,也拒绝成为英雄和恶棍,我们唯一真正的渴望是在语言中成为人,是人的诞生,这才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精神气质,也是我们最终也是唯一永恒的主题。好了,反正“……夏天了/高一点不要紧/显眼一点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