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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树的祝福
作者:谢 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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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敏先生20世纪40年代在西南联大读哲学,她的毕业论文是《柏拉图的诗学》;50年代在布朗大学读英国文学,她的硕士论文是《姜·顿的玄学诗》。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的深厚根底,再加上哲学、英美文学、以及现代西方理论批评的广阔知识,构成了她创作的学术研究的特殊背景。这样的背景在中国现代诗人中是并不多见的。中国和西方,古典和现代,诗和哲学的结合,这些方面构成了郑敏诗歌创作和理论批评方面的特殊而又坚实的前提和基础。
诗歌批评界已经注意到这一点,有批评说:“也许由于研究哲学的关系,郑敏的诗往往爱从人生种种情景转向深远的幽思”。有评论指出:“她的风格典雅而洗练,结合了冯至和卞之琳的某些原质,特别是他们在三十年代后期的诗作。其实,郑敏不但继承了冯、卞二氏的文体风格,也继承了他们爱好冥想的创作路线。但她如冯、卞二氏一样,她也并不是一个枯燥的纯知性的诗人,相反地,她有极丰富的想象力。”知性和想象力的高度融汇,是郑敏诗歌的美学基调。
郑先生的诗意生活中,始终伴随着金黄的稻穗和琴键上的月光。哲思和韵律,色彩和音响,在她的诗中有着和谐而美妙的融合。诗、音乐和绘画,是郑敏创作的“三元素”。郑敏的许多抒情诗是从一个画面开始,如《金黄的稻束》。总是逐渐由实景转向抽象,最后归于一种沉思。也斯精辟地指出:“她在最具体表现意象的时候也不愿放弃哲理,最绘画性的时候也不愿止于纯粹的视觉效果”。郑敏生活在满室书香的世界里。她的诗有一种别人难以抵达的高雅华贵的境界。但她并不与世隔绝,她的心与周围的世界息息相关。在她的纯美的诗情中甚至也不乏沉重的东西。正如郑先生自己所表明的,她的诗,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历史跌宕起伏,现在进行着回忆和沉思,记下自己生命的痕迹”的“心象的诗笺”。
读郑敏的诗,我们会获得一种安详、从容,一种超然的抚慰和感动。在这个时候,作为女性诗人的身份,就显示出她特有的魅力。她的诗安慰我们的灵魂,让我们超越对时间的焦虑,克服对死亡的畏惧,从而平静地面对一切苦难。对于死亡,诗人更有一种宗教般的哲学的彻司。她是感到了死亡无时不在身边,但她对死亡的回答是:“我不会颤抖”。她认为《我不会颤抖,死亡!》这首诗“反映出一种迎战的姿态”。她对死亡有着澄澈透明的心境。
郑敏自述,“里尔克在他的《杜依诺哀歌》之八中将死亡看成生命在完善自己后重归宇宙这最广阔的空间,只在那时人才能结束他的狭隘,回归浩然的天字”,她认为“诗美能转换人对死亡的陌生畏惧感,而将它看成生命中最亲密的伴侣,因为它引导你回归所自来的大自然”。死亡在她的笔下,甚至表现为一种诗意:“人们最后一次喷放,不是红色的火焰,或黑色的昏暗,它是白色的,强烈而迷茫无限”。
我们在郑敏的诗中还读到伟大的母性。她的诗歌闪耀着“母性的辉煌”。她有一颗非常敏感的柔软的心,从妻子、母亲到后来是祖母的愈久愈浓的一股柔情,充盈在她的诗中。作为母亲,郑敏对母爱有着崇高的评价,认为它“实际是人类博爱思想之源头,大而化之,是和平、平等、互助、扶弱济贫、仁爱、慈爱、宽恕等等人类一切高尚理想和美德的原型与基础。人类之所以能够联合抵制暴力,反对歧视,都因为人类无论其为何种何族都有伟大爱的天性的一面”。
最动人的是那些表达亲子之爱的诗篇。在美国探亲的期间,她和儿子有过一段时间的相聚。她自述这种人生聚散的实感,“我们珍惜每一分钟的周末聚会,深深感到人生的漂流不能自主,临别前内心的悲哀,充满了生离死别的缘尽之感”。她感觉得到时间在平静中无可奈何的流淌——
昨夜绿色悄悄爬上树梢
从那粗壮的树根
漫出,浸透老的树皮
三更时开始洒下春雨
我们听到来自空中的遥远的声音。因为渗透了人生的悲欢,因此其间弥散着一种非常动人的近于哀伤的情调。《外面秋雨下湿了黑夜》(副题为“秋夜临别赠朗”):“外面秋雨下湿了黑夜,你不再听见落叶叩阶,命运只给若干假期,停车场上两辆,暂时相偎,相近又相远,孩子,你已走进母亲的路灯……”。命运只能是这样,各自走向生或死的召唤。这就是诗人所感知的“生命的距离”,这是一种天老地荒的遗憾:
告别时无数次拥抱,孩子,也不能
将你再融入我的生命,变成
山坡上的雪,终将融入黄土
陪伴着黄昏松树的孤独
郑敏的诗充满了母性的柔情,但若以为诗人的天地是一种与世无涉的绝对静谧,那可能是一个迷误。诗人的内心非常丰富,她甚至有一种冲破沉寂的激情。《圆的窒息》表达的是不满足于“周而复始”的“浑圆”的状态,不满足于“在开始里就有了终结,终结又回到开始”这种“不会跌出轨道”的“平静”。她向往于“虫子冲出苹果的圆”,“胎儿冲出母腹的圆”,憧憬那种“自圆心出发的力量——咬破、冲破、剪破、突破……”。她有一种失去平静的不满、冲突,甚至是一种“临战的状态”。这在组诗《不再存在的存在》中,特别是在《莫斯科演奏了被迫害者的安魂曲》中,表达得最为明显。风雪、冻土、狼嚎、还有无数的冤魂,我们看到了诗人对于专横、残暴、以及黑暗的谴责和抗议。
人们称郑敏为中国诗歌界的一颗长青树。我们读她的诗中关于生命、关于母爱、关于死亡以及关于对于正义和真理的吁呼,就会得到答案。这就是郑敏诗歌创作中和学术研究中始终保持着青春状态的奥秘。对我本人而言,最受震惊的是她的那些写于最痛苦时刻的充满血泪的篇章,那是一些流血的令箭荷花,那是一些开在五月的白蔷薇一“只有花还在开,那被刀割过的令箭荷花,在六月的黑夜里,喷出暗红的血”,“只有花还在开,吐血的令箭荷花,开在六月无声的,沉沉的,闷热的,看不透的夜的黑暗里”。温柔包孕着坚定,沉思中夹杂着风暴。这就是诗人郑敏。
也斯认为她写的是“沉重的抒情诗”,这不仅指的是她的诗中有哲学,有诗意的玄思,更有她对现世的关怀,有诗人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里所经历的一切动荡、曲折和苦难,以及历史的重大变故所给予心灵的重压。“时代的荒谬,历史的伤痛,不仅见于狂号与呐喊,诗人只不过想把诗介绍给更多的读者,又何必强作解人呢”!也斯的这些话是很节制、也很智慧的。
祝福你,诗歌的长青树!
2004年6月24日于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