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4年第24期

一粒盐中居住着多少海水

作者:王夫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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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条河流
  
  事实是,我的体内的确涌动着一条河流
  而不为生活所知。我提心吊胆
  每天都在不断地加固堤坝。
  有时我叫它黄河,叫它清河,小清河
  去过一趟鲁西,叫它京杭大运河
  有时我对命名失去了兴趣
  就叫它无名之河。我既不计算它的
  长度,也不在意它的流量。
  当我顺流而下,它是我的朋友
  当我逆流而上它被视为憎恨的对象。
  在一次由泅渡构成的尝试中
  我的态度是,不感激
  不抱怨;在一次由醉酒构成的聚会中
  我背弃大禹,堵住它们。哦,泛滥!
  
  走近大河
  
  走近大河。在那里我遇到了一条忧伤的木船。
  我的心里乱极了……食肉的动物保护者
  试图跟我探讨理论的矛盾
  和可行性。一个伪命题的正解是
  流水的岁月消失了,或许不值得惋惜。
  衰老和成长一样,属于规律。
  走近大河。在那里我遇到了祖国的问题。
  支流夺走了它的根系。永恒的大地
  在倾斜,诗人们在撒谎。
  我的心里乱极了……不是由于疲倦
  而是由于沉默;不是抵达彼岸
  而是抵达彼岸的泅渡被扼住了歌唱的喉咙。
  忧伤加深着木已成舟的腐烂
  大河在继续。大河,允许抛下我。
    与蚂蚁有关
  
  请允许我,在傍晚向一支蚂蚁的大军
  献出无限的热情。它们那么细弱
  需要呵护,它们那么勤奋值得赞颂。
  请允许我,向大军的将领
  致敬,为落伍者担忧,天快黑了
  要下雨了,而道路和愿望,无休无止。
  请允许我,在一支蚂蚁的大军中
  建立虚幻的强大——像雷平阳所说
  欢乐的蚂蚁,在自己的梦中
  练习长跑。请允许我写下殉难者的墓志铭
  这里埋葬着一个渺小的灵魂
  它死于傍晚,路上,生活的惯性
  和集体的力量。请允许我
  在泪中加盐,以区别随之而来的雨水。
  
  白杨树
  
  操场周围,生长着户部乡最高大的
  白杨树。它们不做早操,不上晚自习
  不吃泡煎饼(一种成长的填充物)
  不向恋爱中的老师表达额外的多于学生的
   热情
  不预测十三级二班的可能和不可能。
  在一篇受到表扬的作文中
  白杨树晃动着,一地月光,无法捡拾的
  碎银子,沾满东张西望的花絮。
  现在我要说的是,它们,向上的枝条
  向下的落叶,不知所终的时光
  它们的命运我一无所知。
  但我不想因此而内疚;但长条黑板
  不记载关于白杨树的成长史。
  还好,在1984年附近我看到了十三级二班
  54颗脑袋的独联体,青春波澜无惊。
  
  怀念潍坊
  
  去潍坊的次数少了,怀念便多起来
  怀念——这个落后于时代的词汇
  像一个乡下人,像一个乡下人来到城市
  把衰败的事物涂上想象的色彩
  我怀念潍坊,但不想让它
  越过普通人的记忆。遥远的光荣
  与我无关,与我无关的东西
  应该寄存在另外一些人的心中
  我只怀念局部的潍坊:从白浪河
  到胜利大街;我只怀念
  一日之内,黄昏的潍坊
  风筝的潍坊,风筝断线的潍坊
  我只怀念,我的潍坊
  从那里,家乡和爱情由两个词
  变成了一片多山的土地
  和一个镜子般的女人。现在
  当我写下,怀念潍坊
  经过了许多岁月,我已记不清潍坊
  我的怀念意味着镜子般的女人
  对儿子的教育是准确的——
  “为了完成一首爱情诗,你的爸爸
  在风筝上飘了整整三年。”
  
  云层之上
  
  飞机起飞时,我感到大地颤动了一下。
  我的心,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有一些担心属于多余。
  不过担心是不可避免的。
  我没有翅膀,但将在空中飞翔两个半小时。
  从冬天回到秋天,也许是夏天。
  欢迎乘坐东航的空中客车。
  空姐一个比一个漂亮,温柔。
  因为地们是空姐。
  云层之上,我在俯瞰。我喜欢俯瞰。
  很遗憾浓雾一直弥漫到了江西。
  我想应该是江西。
  我看到了高山,河流,乡村和城镇。
  大地上的事情当然不止这些。
  大地上人来人往。
  一个追逐的时代不培育仰望者。
  飞机降落时我看到了大海。
  我感到大地在颤动。我的心在颤动。
  我的心一直都在悬着吗?
  也许是吧。
  云层之上大地成为必需品一样的记忆
  奇怪的是我不能回答这为什么。
  
   悼念一位意外去世的亲人
  
  一个不服老的山民死于水中。
  仿佛要验证一句俗语,他没有捉住鱼
  
  却惹来了腥气。这一年他7l岁
  这一天,是端午节前夕
  北方的麦子刚刚收割,夏天
  就要开始了——在这往日般平静的
  季节,抱怨漂着死鱼的黎明
  像抱怨死者一样,不符合
  悼念的原则。他在水中挣扎着
  他在水中拼命地挣扎着
  “命是老命,拼是死拼。”
  我想他一定后悔了。他不识字
  不读书,但知书达礼——
  有一次谈到时光,我说,假如时光倒流
  他告诉我,那卖后悔药的
  在后悔中学习,打发了一辈子。
  现在,我想说的是命运
  是一个不服老的山民死于水中
  藏了几十年的秘密,被带入黄土以下
  而生活,依旧呈现原来的面貌。
  
  
  昌潍平原以南的山区
  
  ———-仿米沃什
  
  “这些田野,这些村庄,这些雨后的小路。”
  深山的高处我说着这些话。
  我的声音有点怪异,一辆昆虫的
  卡车,抛锚在昌潍平原以南的山区。
  我曾是故乡唯一的读书郎
  脚印里装着劳作者的
  泥泞的心,一些雨过天晴的事物
  构成了他们被赞颂的遗产。
  
  登山记
  
  “如果天气还好,你将从这里看见
  几十里外的大海。”很多次
  我撒谎般重复这莫辨真伪的介绍
  指给他们大海的方向
  在最高的山顶上,无限的风光
  像无限的大地被风吹拂
  “请仔细嗅闻——呵,不是风
  是风中的潮汐,在涨落。”
  “如果天气不好,你将不能看见
  大海;如果天气不好不坏
  你依旧不能看到大海。”
  如果风停了,石头的心肠也不会变热
  而那兜售水、食物和旅游纪念品的
  养蚕人的后裔,并不像我这样
  像我们这样,心有旁骛
  怀揣那么多值得放弃的东西
  
  暴动之诗
    作为事件他们被写进了地方史。
  愤怒的岁月里他们杀死地主,烧毁寺庙
  占据山中的高处,掷出长矛
  石块,和用尽霰弹的猎枪。
  他们没有旗帜,没有纪律,没有
  死亡的经历,出于偶然的杀戮也不是
  他们渴望的生活。日暮时辰
  有人像壮士一样在山峰上走来走去
  有人望着落日,暗自沉默。
  作为事件他们被写进了地方史。作为战场,我家乡的石头至今镌刻着
  无人领取的弹痕。许多年后
  许多事情已经改变——像他们
  获得意外的光荣但全然不知。
  
  水库沿岸
  
  我把水库沿岸称之为家乡
  十几里长的水,曾是我
  童年的海,在学生时期它依然拥有
  大海般的涛声。我把水库沿岸
  称之为记忆:在那里
  我砍柴,奔跑,认识北方
  和山区,认识河流
  在人的意志中爱上了人的水库
  像水库沿岸,像村庄
  用生老病死完成时间的任务
  我走过水库沿岸并准确地
  喊出了每一个村庄的名字
  但多年以后我藏起了它们的痛苦
  我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什么也不会得到
  
  雨后即景
  
  他们置身黄土,向下挖掘。他们不倦地
  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流水的美。
  但在一场雨后,砖瓦厂的春天
  停止了忙碌,躁动,沉寂中的烟囱
  泥泞中的土坑,呈现出大地
  短暂的凸凹之美,和新事物
  对农耕岁月的理解——生活需要砖瓦
  有时候,也需要淋湿的砖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