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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词中父性的江南

作者:梦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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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得承认,我一直很偏爱黑陶的诗歌。长江后浪推前浪,卷起千堆雪,豪杰们的诗风自然也就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张三李四王麻子,要在此中找出—个让自己偏好的诗人,的确是—件困难的事。所以,有自己偏好的诗人,的确是—件让人开心的事。
  第一次读到黑陶的诗是那首实验诗《湖城岁月》,已忘记了句子,但它对我的冲击至今仍未消失,就像—把锯子将内心—块陈旧的木头锯开,让木香散发出来,那木香永不散去。1998年初,我在《诗歌》月刊的“金秋诗会”专辑上读到了曹建平的—组短诗,让我拍案叫好。最让我激动的是这样的诗句:“五月可见家乡土地的野蛮与愤怒。五月家乡是如此野蛮与愤怒的一位男子。/发白含青的麦芒坚挺、呼啸,像暴烈的骤雨,/箭镞的麦芒,由五月家乡—夜绽射。/发白含青的麦芒,占据天空,刺痛灼热却是发绿的家乡太阳。”(《重金属》)此后再也看不到曹建平的诗,让我极为怅惘。
  到了2001年年底,我方在大凉山发星处知道,黑陶与曹建平正是同—个人,这让我非常吃惊,接着给他寄了张明信片,致敬。
  至今在江南住了一年,认识的诗人不少,尤其是江南才子诗人们更不少,但我从未以认识诗人为荣。只有黑陶例外,虽然他不是太有名气的诗人,我也不是没有名气的诗人,但我却以认识他为荣,为在江南的收获。
  我之所以这样推重黑陶的诗,当然有我的理由。历来江南在诗文中的形象都是女性化的,享乐化的,只有黑陶发现并写出了江南父性苦难的一面,成功地塑造出江南的“父性形象”。
  在黑陶诗中,最让人注目的是力量。这些诗不是传统式的静态(以名词与形容词为重心),而是充满了动感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于——
  激烈的形容词。“黄昏沉重的雨水中清贫乡土静醉/沉重的雨水。青梅黄昏打湿母亲肩头的沉重雨水/乡土大幅度凹陷,一生的昼夜/又浓又稠涌上来的绿焰的暗芒/聚积。凹陷的乡土在沉重的雨水中与黄昏同醉”(《六月》),这里出现的形容词有:四次“沉重”、清贫、大幅度、浓、稠,这些形容问一向不同于江南,印象中它们应该属于开阔而苦难的北方、西北,但是它们在这里却出现了。“你看:磨蚀的街道,漫长夏日曾经烫绿的火焰,/于激烈的絮雪中已悉数沉陷郁冷黄昏。/沉陷黄昏:还有高大木桶的阴影,还有白糯,/还有赤炭在软泥内的暗暗与灼灼。”(《岁暮》),磨蚀、漫长、烫绿、激烈、郁冷、高大、赤、软、暗暗、灼灼,这些形容闪异常激烈,来自于一种深沉而阔大的力量,仍然带着这种大力量的气息。这是些硬词、大词,但在柔软的江南,唯有充满动态的硬、大之词才能显得有力量,提炼出江南暗藏着但却一直为人所忽视的苦难。
  农业的名词。“大地终究死亡,即使你们不信。/万里江南浓郁。万里浓郁菜花的金黄江南,已经献上高高祭坛。/雨水天空!死亡大地!祖父在黎明没入黑暗。/四月,不信的人类有否闻到世界深隐死亡的沉重之香,”(《大地的死亡》)。大地、江南、菜花、祭坛、雨水、天空、黎明、黑暗、世界、香等等这些名词,无一不属于农业,组合出大地的形象。在前人诗中江南一向是人文而非农业的,更不用说实在而下沉的大地形象。“白荷的光,照亮血/照亮黑泥的灶台/照亮仓廪/照亮间楼上寂寞的竹匾”(《乡镇》)。白荷、血、黑泥、灶台、仓廪、阁楼、竹匾这些名同无关风月、不曾精致也没有固有的诗意,因为它们全都是劳动中的词语,看不出万丈软红的江南在黑陶诗中投下任何阴影。这其中只有健康的、大地的、劳动的农业意象,
  相差极大的色块。“乡土绿火令昏暗的春天无限温柔/雨里麦芒/凋落黄花的大片结籽的青色雏荚/母亲,铁锄木梁的堂屋你已需点燃白烛”(《绿火》)。绿、黄、青、白,黑陶在色彩方面是下了工夫的,每一首诗中的颜色词都搭配得极好,像画布上大块大块的色块在叠加,又像天空中七色云块在互相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大色块的互相作用带来了声响,其中便溢出了力量。其实,这些色块是大地本来就固有的,只是我们单色的写作之眼一直视而不见罢了。“冬天的绿泪/冻裂在土地上/像河流/伤心走过/白霜的天空”(《绿昼·黑塔菜》)。就是在小小一首写黑塔菜的几句诗中,也交叠着绿泪、白霜以及土地灰暗的大色块。
  凌砺的动词。其实,以上形容词与名词之所以有力量,最终原因是它们都统摄在动词之下,如果诗歌写作要以分为处理形容词,处埋名词、处理动词、处理虚词这几级从低到高的频骤,那么黑陶在处理动词这一级台阶上。动词是力量最直接的源泉,力量最终要通过动词而喷溅。在黑陶的诗中,动词给读者最强有力的印象。“绞涌、灼熔/从头顶/滑向无边乡土的弧形西方/瞬间,滚滚坠入晚秋和心情的/浩荡深渊//瀑/有谁目睹这呼啸生焰、壮烈至美的落日之瀑”(《落日之秋》)。绞涌、灼熔、滑、坠入、呼啸,这些动词成为这两节诗的骨头,所有的意象与景势都被这些危险的动词一手挽起。“铁。疾撞的铁。巨大又散发力气的铁/顶翻发亮的夜/又粗暴地,擦断南方土地上交缠的根根河流”(《梦·水乡》)。疾撞、散发、顶翻、擦断、交缠,让人感觉动词在纠结,力量与力量在对峙,最终生成一股危险而大气的新力。“锯一截桃木被照耀/锯 —截桃木被驳蚀内心的深冬阳光花白照耀//锯/锯/锯//锯断的桃木一个家族被暴露,锯断的桃木 在散发//这个家族痛苦而又持久的陈旧芳香”(《皂荚弄》)。这首完整的短诗如果外行排列,你就会感觉到锯的力量,仅仅迫这个不断重复的动词“锯”,便给你带来一种新鲜的微痛的芳香。黑陶实在是一个运用动词的高手,让人想起台湾的诗人罗门,罗门也是不多见的运用动词的高手。因为必须过了形容词与名词这两关,才可能运用好动词但又统摄住形容词与名词。
  力量、阔大、沉默,正是父性的表现,父性的特质。在古典的诗文中与现当八代江南才子诗人中,江南都是纤细柔弱的女性形象。只有到了黑陶这里,我才看到了江南父性的一面,也许这一面更为本质更为真实,因为首先是农业的大地的江南,然后才是人文异化的江南。那么黑陶诗的江南是什么样的父性形象呢?我们来看看:“疲倦但是平静的东中国在人海口荒凉的秋阳下独自燃烧。/被昨天的风吹聚于陆地远处,是盐,是人民纸折的世居乡镇。”《白色斑斓》是一首五行诗,开头两句即写出了江南的累极但却灿烂的形象,人世软弱的延续在此呈现着,力量生生不息。“四月的天空倾泻在田埂一侧//油菜花,已淹没上游的村庄/接下来,就要轮到地边的船/以及比船更低的我们”。《绿昼》中,却是父性复仇的性格与举动,这种力量让人感到了疼痛。而《落日之秋》与《大地的死亡》中,则写出了父性中自我毁灭的死亡冲动,以及这种死亡带来的惨烈壮观。有时,这种父性直接以父亲的形象表现出来。在《重金属》里,“五月家乡是如此野蛮与愤怒的一位男子”、“劳动的父亲在麦芒阴影里灿烂喝水”,这是农业劳动中蕴藏力量的父亲。在所有关于陶器的诗篇中,江南总是表现为一个挖泥、铸器、烧窑的沉默父亲,力量在他的手中流转着,不管是《紫砂》中“那个抟泥的青衣男子我如此熟悉”,还是《裸岩》中“采石的父亲”。在低沉的南中国大地上劳动的、充满了力量的父亲,这就是黑陶诗中的江南,独一无二的江南,文字中的江南,也是最真实父性的江南。
  最后让我们以一首完整的诗来结束这篇文字,《沉重的异美》:
  
  成熟的油菜在死亡之前有沉重的异美
  
  熔金、壮阔的大地倒伏
  浓郁的黄昏和风,使欲升的河流重居于地
  成熟的油菜在死亡之前和我对话
  汹涌着诉说一种沉重的异美人中,江南都是纤细柔弱的女性形象。只有到了黑陶这里,我才看到了江南父性的一面,也许这一面更为本质更为真实,因为首先是农业的大地的江南,然后才是人文异化的江南。那么黑陶诗的江南是什么样的父性形象呢?我们来看看:“疲倦但是平静的东中国在人海口荒凉的秋阳下独自燃烧。/被昨天的风吹聚于陆地远处,是盐,是人民纸折的世居乡镇。”《白色斑斓》是一首五行诗,开头两句即写出了江南的累极但却灿烂的形象,人世软弱的延续在此呈现着,力量生生不息。“四月的天空倾泻在田埂一侧//油菜花,已淹没上游的村庄/接下来,就要轮到地边的船/以及比船更低的我们”。《绿昼》中,却是父性复仇的性格与举动,这种力量让人感到了疼痛。而《落日之秋》与《大地的死亡》中,则写出了父性中自我毁灭的死亡冲动,以及这种死亡带来的惨烈壮观。有时,这种父性直接以父亲的形象表现出来。在《重金属》里,“五月家乡是如此野蛮与愤怒的一位男子”、“劳动的父亲在麦芒阴影里灿烂喝水”,这是农业劳动中蕴藏力量的父亲。在所有关于陶器的诗篇中,江南总是表现为一个挖泥、铸器、烧窑的沉默父亲,力量在他的手中流转着,不管是《紫砂》中“那个抟泥的青衣男子我如此熟悉”,还是《裸岩》中“采石的父亲”。在低沉的南中国大地上劳动的、充满了力量的父亲,这就是黑陶诗中的江南,独一无二的江南,文字中的江南,也是最真实父性的江南。
  最后让我们以一首完整的诗来结束这篇文字,《沉重的异美》:
  
  成熟的油菜在死亡之前有沉重的异美
  
  熔金、壮阔的大地倒伏
  浓郁的黄昏和风,使欲升的河流重居于地
  成熟的油菜在死亡之前和我对话
  汹涌着诉说一种沉重的异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