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1期
中华诗魂
作者:闻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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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家同志去了。去青岛大学和他最敬爱的老师、中文系主任闻一多教授谈诗去了。在那儿还会遇到他十分钦敬但从未会过面的朱自清教授,那年他只在清华园的大门口见过朱先生的背影,现在他们可以热烈地讨论散文和诗的艺术了。《洗衣歌》和《七子之歌》的作者一定会问台湾的状况,要了解是谁在阻碍中国统一。他会愤怒地斥责卖国贼和帝国主义。
我到他家,我看见他还在亲切地和友人们交谈,高兴地笑着,热情地送客人到大门口。他去了又回来了。
他为中华民族贡献了一座丰富的文学库,其中装载着中国人民一百年的眼泪和鲜血,黑暗岁月的悲哀,奴隶的创伤和觉醒。它充满中国大地泥土的气息,又闪耀着未来理想的光芒。在中国诗歌、诗论、散文史中,这是很突出的一座丰碑。
抹去脑海里重重叠叠的波涛,聚焦到 1972年长江边的“向阳湖”大堤上。这是“五七战士”臧克家、张光年、郭小川、李季和“裴多菲俱乐部”——中国作家协会的许多老弱病号参加奋战筑成的60里长堤的一段。在这块古云梦泽的“文革”天地里,“牛鬼蛇神”是不能称为同志的,都是直呼姓名。长江涨水季节的一天,我和臧克家被派到大堤旁的小棚子,值班防汛。这真是难得的机会。我们两个背着铺盖卷,钻进草棚。休息了一会儿,便开始观赏这一大片极其安宁清静的天、地、湖、堤景色。天真阔,湖水真静,白云蓝天装在湖水里,水天不分。堤上没人影,只偶尔有水鸭子飞过,在很远的堤边落下,变成一些小黑点。心上的负担此时全部卸下,于是我们找到了平时不会碰的话题。我完全不知道闻一多先生在青岛教书的历史,臧克家便如讲昨天的事那样,给我讲他怎样幸运地被中文系主任闻一多超额招收到系里,并且成了爱国诗人所倚重、视为知己的学生。《死水》为他展现了一条真正的诗的道路。他谈到了陈梦家,我告诉他1946年在清华园,我听过陈先生的“修辞学”。他说他们是好朋友,但陈梦家是在天上的,他却是在泥土里的。他忘不了在泥土里打滚的人们。我说:我最早读到你的诗是《感情的野马》,还记得它的序诗:“开在你腮边笑的花朵,它要把人间的哀愁笑落。你的眸子似海深,从里边,我捞到了失去的青春。爱情自古结伴着恨,时光会暗中偷换了人心;我放出一匹感情的野马,去追你的笑,你的天真。”我觉得这首诗很合我的心意,那么豪放,那么强烈,自古以来没人这样写爱情。他说,闻一多先生的诗都是精心的艺术创造,他对诗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可惜后来就几乎不写诗了!而他所不清楚的闻先生后半生,生命本身化作诗篇,成为燃烧发光、照亮黑暗的火炬,是火山爆发,这你都看到了!他又说,我们都是闻先生的学生,这真难得。我说,那你是老师兄,你写了那么多作品。我只是个编辑,整天坐办公室,身体又不争气,难得动笔,想起闻先生和朱先生我都觉得惭愧!
太阳快要落下西边的湖水里了,我们才看见一个人挑着担子,钥我们万向走来,晃悠悠地,不慌不忙。走近了才看出是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吴松亭,这是个朴实、有趣的小伙子。 (后来到江西编辑《百花洲》)我说,你都把我们饿坏了!他说,今天给你们吃肉,怎么样,今天连里宰猪!这真是稀罕。说不定是北京有人来了。
夜色像一块大黑布,蒙住了大地江河湖水,什么都隐去了,眼睛失去作用。四边却响起了蛙国众多子民擂起晌鼓声,真是热烈、欢腾。我们浸沉在另一种情绪里。我觉得,虽然不知道前面是什么路,一切全不由自己,但生命不能只有悲哀与无望,它还有另一面,你听这震天动地的“蛙鼓”’!老舍死得太可惜、太冤枉了!
挂起蚊帐,四边塞得严严实实,不只是防小吸血鬼,而且防老鼠跳到头上,防蛇来钻被窝。看样子今天不会发大水,我们可以安心睡一觉。但是躺下不久,就感觉到背脊下面不平静,隔一层破木板,寒寒宰宰,有东西在动。先是探索性的、后来就是激烈冲突,吱吱地喊叫。两个人目然都没法睡着,于是我们又回到过去的年月。
这时“四人帮”正拼命攻击、贬低“民主派”,似乎“民主”二字很碍眼,和“无产阶级专政”,是“对着干”的。我说,闻一多先生后期很多人并不了解,还把他当作一般的“民主人士”,事实是他在华岗、张光年等地卜党员帮助下,读了大量中国共产党的政策、文件和许多马克思主义的书籍,已逐步具有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和人生观,他已坚定地与人民大众站在一条战线上,他才那么英勇地负担起革命工作的神圣任务,最后壮烈牺牲在国民党特务的枪下。我告诉老师兄,三青团在西南联大搞反苏游行时,我跑到闻先生家向他请教,他给我讲了红军解放东欧的形势,以及红军在东北摧毁日寇的重要意义。最后交给我一本粗糙的土纸印的《列宁生平事业简史》,要我好好读这本书。闻先生曾经要求到延安,是地下党劝他留在昆明才没离开白区岗位。我参加抗日战争到印度,看到印度人民在大英帝国殖民统治下非常贫困可怜,我写了一首诗《黑上》,表现了一种绝望哀伤的情绪。回国后给闻先生看了,受到他的批评。闻先生以马克思主义的眼光,指出印度将来必然是印度人的,不是英国人的。不久后,他的话就成为事实。我的师兄完全同意我的意见。他也给我讲了闻先生在青岛那一段脱离现实、钻进古书堆里的故事。
我们正说着、回忆着,木板下面忽然大乱起来。我们止住话头,捉摸这是—场什么斗争?是鼠辈打群架?还是蛇来吃老鼠?这里有很多蛇,是蛇的王国。几尺长的眼镜蛇、金环蛇、银环蛇、大蟒蛇,田埂、山坡、草丛里都有。木板下这种声势,我不能不提防大眼镜蛇光临,哪敢睡觉!这一夜就被折腾得晕晕糊糊地过去了,但这也是我和老学兄相处最接近、值得永远纪念的一夜。
所谓“五七干校”,是“文革”荒唐岁月中的一段悲剧。对被折磨死了的党的好于部、革命诗人、作家,是炼狱。但是,在最苦痛的迷惘中,还有不可摧毁的对理想的向往。我们在艰苦的劳动、牛活环境里,依然有诗的激情,有战斗的勇气。我被派作“五连”(作协)墙报主编后,约郭小川写了一首长诗:这首诗洋溢着革命激情,发表后引得各连的”五七战土”来看,也引起干校平宣队领导来视察。诗中有心向北京之类的句子,之后,就传说郓小川想回北京,不愿呆在干校。诗人于是受到“四人帮”的特别注意,不断受折磨。我自己也将酝酿了小少时间的长诗《问阳山上看世界》整理出来,第一个交给臧克家看。我们蹲在抽水机旁边,他朗诵,并加以评点。他非常高兴,大力鼓励,也提了不少意见。
过了几天,我把诗稿请张光年看。张光年说,你给臧克家看了吧?我说,是。他又说,他一定会称赞你的作品的。《黄河大合唱》的词作者、《文艺报》主编张光年1997年出版的《向阳日记》里,在1972年5月18日的日记中写着:“夜上班后,受托为吴泰昌改壁报纪念《讲话》短文;然后为沈季平敲改五百行长诗《向阳山上看世界》,直到黎明;在篇末提出以下意见:‘命意不凡,气魄不小,时有巧喻,醒人耳目。然而悲愤较多,鼓舞不足。云雀一唱,聊慰心弦;五洲风云,偏爱反笔。浓云略重,战鼓略轻,长江大河,泥沙俱下,试剪枝叶,繁花必显。言语火辣,失之太散,宜加锤炼,快入耳眼。吹毛求疵,谅我狂颠!”’
臧、张二位很长时间被派在守夜岗位,恪尽职责,有大量时间谈心,更成了知心好友。从上面张大诗人的话,也可以看出两人互相的深知。我的拙作后来作过修改,回京休假时曾带给李瑛、袁鹰二位老友看过,从他们的言语中,我感到它是难见世人的。“悲愤较多,鼓舞不足”的基调我改不过来,回干校便一把火烧了。倒是可惜张光年为它一夜未睡。说起这些,是想为后来克家同志写出一本《忆向阳》遭到不知详情的同志非难解释一下:那时人们的精神状态非常复杂,既有迷惘,也有觉醒;既有悲愤,也有激昂。张光年在日记中也提到想写诗,可惜没有写。克家同志那本诗集中的许多诗,我都在他家里读过,那都是他回京后心情安定时写的,受折磨的感受他不写,只写高兴的事和对向阳湖的怀念。那都是真实的心情,绝不是虚伪地唱赞歌。这和丁力在干校时写下的那些悲哀抑郁的诗大不一样。年近古稀的“五七战士”臧克家的自身体验,确实和别人不同。他是文艺界有名的老病号,此时下湖田干活,和青年人一起走深没脚背的泥泞长路,冒雨顶风,摔筋斗,吃苦受累,他那瘦弱多灾的躯体,却一天比一天硬朗起来。后来居然能和一百多人的队伍快步出工,而且走在前头,这简直是“五连”的一个奇迹!我闭起眼睛都能想起他迈着两条细长的腿,光着脊梁,跟着红旗大步前进的“英姿”。他当然感到自豪,也出乎自己的意料。于是他就这样地忆那个向阳湖!
他和我一起推敲那些诗句。我是不怕挑毛病的。我并不主张非要按近体格律写诗不可,能严则严,但不要以辞害意。他告诉我,有些朋友要求他写严格的绝、律,并且认为他这样写是美化干校,他的多年好友姚雪垠就不断来信和他争论。我根据自己的理解,站在《忆向阳》作者一边。他又不是给干校写总结,诗人应该可以写自己独特的体会。
对人宽,律己严。这在他可不是一般的涵义。他那股对人的热情简直是稀有的天赋。看到朋友和同志的成绩,他就高兴得不得了,立刻写信给人家。他接待客人和写信大概占了他一半生命,而我却很少写信,常常接到信和赠书也不复,或者很久才复。这可能和在编辑部写信太多了有关系,但这总是个大缺点,应该学习克家同志。1982年,他在《人民文学》看到我怀念朱自清先生的散文《紫色的雾》,立刻给我写信,热情鼓励,说他读了很感动。可惜这封信让一个朋友拿去弄丢了,我忘了其中具体谈了什么意见,实在遗憾,我知道他是很敬重朱先生的。同时我还接到另一位向阳湖'五七战士”、《人民文学》的周明来信,称赞写得“炉火纯青”,这当然是过奖。我感到同志关Jb的温暖。
1990年初,接到他在医院寄来的信。“季平:我1月18号高烧入院,系肺炎,住院已20多天了。我负责主编一本《毛泽东诗词鉴赏》,正、付文共50篇,约了50位专家、新旧体诗人、诗论家,各就一题写篇鉴赏文字,……我派给你一个题目《咏梅》,二月份前交稿,行吗?……”他得了肺炎还在干工作,我想,这50封亲笔信就够沉重的了!可是我那一段也住院,身体很糟,实在不能限时完成任务,只好告诉他,快另找别的同志。如今看到这本书,我都能感到克家同志带病工作的认真负责精神。
后来,在文艺界有些人中,崇拜“洋垃圾”之风很盛。我在《文艺报》先后写了《爱祖国,爱人民——纪念闻一多师诞辰九十五周年》和《小议畅销书与精英》两篇小文章,又接到克家同志在病中写的信:“闻山老友:我在病床上,用放大镜拜读了你的长文,甚得我心,大义凛然。前些日子,在《文艺报》读了你谈诗的文章,对不正之风,不止之人,放胆批之,令我眼明心快。做人,应有坚定立场,浩然正气,风吹不倒。我虽年暮,愿与共勉之。卧在床上不便,了了几句真心话,说给你看看,草草勿怪。我的体检尚未了,情况不知。握手。96 l0.9灯下”
此时克家同志已92岁,还看报看得那么仔细、认真。信中的话,便你不能不感到他对人民文学事业是多么执著、多么关心。对许多同志、对我,他都是热情鼓励;短短几句话,却是顶天立地的作人原则、革命人生的标准。
克家同志是极真诚的,他把自己的心掏给同志们。他直率,因为他无私无俗念。他不忌惮给国家领导人提意见,个怕对方不高兴。文艺界很多人都知道,诗人毛泽东和他会面谈诗,书信来往论诗。毛泽东很尊重这位写新诗的诗人(当时他很少写旧体),而他也很尊祟领导工农大众翻身的毛泽东。但是他却不搞阿谀奉承那一套,对毛泽东的诗词字句.提出不少问题商讨。词作者则虚心接受他的意见。第一次谈话,将“腊象”改为“蜡象”第二次,《词六首》在《人民文学》发表前,先给克家同志看,他改动了一些,毛泽东很快回信说:“你细心给我修改的几处,改得好,完全同意。还有什么可改之处没有,请费心斟酌赐教为盼。”第三次,《毛主席诗词》正式出版前,他读了征求意见本,准备了 23条意见,有13条被作者采纳。例如《登庐山》中,将原句“热肤挥汗洒江天”改作“热风吹雨洒江天”,“跃上葱茏四百盘”改作“跃上葱茏四百旋”等,这是诗人之间诚挚的交往,是同志间平等的切磋。
克家同志的信就在眼前,我面对这些“真心话”,这熟悉的笔迹,回想过去许多往事,不禁神魂震动,热泪盈眶。
克家同志,你没有离开我们。许多同志心中都珍藏着你燃烧的热怕、你的关心和鼓励。你是祖国的杰出诗人,是人民的好儿子。我看见你在高兴地说话、微笑。你是永生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