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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雨走过了两株高粱(外三首)等
作者:孙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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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雨走过了两株高高粱
没有惊醒打盹的父亲
母亲手搭凉棚,将那片乌云
和这个秋天拉长
蜗牛停止爬行,竖起细小的耳朵
风中的石榴树,叶子抱得那么紧
拒绝任何想穿透它们的阳光
村庄,这枚小小的果核 。
到底能不能承受一滴雨的重量
白杨树,空旷
落叶失去了方向
回 家
父亲出现在村前大道上
牛车装满了家具,父亲的蓝夹袄
新添了城市的尘埃
快要做新郎了,大哥却不怎么高兴
有一下没一下地粉刷着老墙
枣花开了,多少往事像露珠一样
落向草地
让我惊奇的,不是忙里忙外的母亲
而是她扛着大地这张床
这么多年来
竟安然无恙
习 惯
我习惯了这样的姿势
我习惯趴在油灯下写作
我习惯一个人喝酒、抽烟
朗诵昨天消逝的大河
我习惯一个人走向田野
寻找远走的马鸣,蛐蛐的失落
我习惯抚摸月光下的小羊
从而读懂了祖先的懦弱
我习惯对秋天轻松诉说
交出青涩的诗歌
换回粮食和苹果
我习惯呆呆地看着跑向大海的黄河
明白了生命的浑浊
我已经习惯了这么多
为什么昨天我穿着布鞋从马路上经过
你们没有一个人认出我
前 方
我想不起那些誓言。在墓碑和青草之间
我听见野鸭的尖叫掠过芦苇湾
一个女孩,挽着裤管,从水中捞起
折断的竹竿。
前方,有什么等着我
父亲从田埂上走来,烟袋在腰间打颤
六月,布谷鸟又在讲述同一个寓言
任凭蓝天盖住眼睑,我还在小路上徘徊
手里捧着慢慢生锈的镰
一个老人看穿了我内心的迟缓
麦秆喷涌的浓烟
迅速把村庄和田野
缝成白茫茫一片
诗 三 首
煎草药
先让我来回忆一只药罐
它黑色、粗糙、口阔
常用一张灰色的草纸蒙住头
稳稳当当置于药香中间
令人信服
其间有多少灵验的药方被它证明
我目睹过母亲煎草药的过程
几乎与我想象的一样简单
只要懂得如何运用火势
止住药汁的沸腾
让药性慢慢释放于黄褐色的液体中
而每一次将药罐从火上取下之前
母亲总要小声讲些什么话
眼睛像叮住一个祭坛
我知道那是药方以外的东西
但每次都能药到病除
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
医好病的不只是那草药
还有母亲口中的那些话
一条路
叙述一条路完全不如叙述一条笔直的河流
那样轻松
它黄土的身子裸露在天空下,蛇一样蜿蜒
两旁连一棵哪怕光秃秃的树也没有
我总是回忆起雨天,父亲的长筒雨靴
从泥淖里拽出时的声音令人恐惧
他用最难听的话咒骂,然后侧着身子
吃力地将另一只雨靴拽出来,样子有些气
急败坏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
这条路依然承载着粗重的喘息
从它上面走过的人有的已被
自己鞋底上带走的黄土掩埋
一条路或许就是一种命运的选择
固执,倔强,目光短浅
大木桶
一个孩子提着大木桶走过来
他穿着一件肥大的上衣
样子有些滑稽
他每走一步都显得费劲,木桶几乎
与他的身高等同
这个用二十二块木板围成的筒状物
结实,平整,排列有序
光滑潮湿的井壁,苔藓的气息
辘轳转动时的声响
这是孩子喜爱并乐于接受的
当一小块天空掉进盛满水的水桶
他兴奋得使劲拍打水面
欢乐顿时像水花一样四溅
大木桶里漂着白云的碎片
其实,孩子的父亲就在近处
眼前的一切使他幸福地陷入往昔
而他懂得一口井该如何保持自己的深度
沸腾而不露声色
到湖边去(外二首)
龙 安
到湖边去,去看看
清澈的湖水里倒映的群山,以及
飘浮在它们顶上的白云。
看看风从湖水褶皱的肌肤里
升起,像失落的蜂群,飞
到山的另一边。
看看树木、茅草、石头、昆虫们
组合的轰鸣的寂静里
一朵野花悠闲地
将自己盛放。
看看在丛林里抒发充满
忧患与欣喜的生命意识的鸟儿。
看看那只木船滞留在岸边
像贫困生活里的爱情。
到湖边去,不要带上你的渔具,只要
跟随风景的诱惑走,看看
一条不耐烦的鱼儿
“扑哧”跃出水面的快活。
日 子
扛一把锄头去山脚下的田野里
劳动或在厨房里清扫
消耗过的时代垃圾。
一天最富有意义的是
在向南敞开的窗户下
一张旧书桌
咀嚼我生命里的时间的虚空。
没在阳台上栽植奇花异草,
也不会把某个恨过我的人
像一个酒瓶
砸碎在时光的庭院里……,因为
这些与大地无关,大地上的事物
在季节的法则与无秩序的选择中
繁荣或死去,是多么的简单
又真实。比如,树木,花草
河流……
我要学会像他们
在地球上过着平静的生活
水果糖(外二首)
杨建营
小时候父亲总给我水果糖吃。
有好多都是红薯做的,咖啡色,嚼起来粘牙。
我口袋里有的是水果糖,我的身旁围满了朋
友。
我能一口气从一数到一百。
面对漫天飞舞的雪花我会偶尔感到惊讶。
我会将屋檐下的冰锥折断放在口中咀嚼。
我总爱跟在那个售货员阿姨后面,
因为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水果糖的
味道。
在县城我闻到了香水和雪花膏的味道。
我的牙齿发黑,有许多被蛀空。
我攥着水果糖一溜小跑。
我含着甜蜜的日子,已忘记了疼痛。
敲吧!敲吧!
敲吧!敲吧!
把我的脑袋敲成一块石头。
敲吧!敲吧!
把我身上的伤疤敲成勋章和铠甲。
敲吧!敲吧!
把我的心灵敲成一面鼓。
沉闷的钟声响彻我生命的原野,
裹挟着生活与命运的气息,
冲击着我身边的花草树木
以及我的亲人。
有人问我:你的身上哪个地方最柔软?
我告诉他:是爱!是泪水!是思念!
坐在庭院的任何地方
坐在庭院的任何地方,
我都可以看见云蒙山上的坟场。
我夏天感到清凉,冬天感到刺骨的寒冷,
但是我还有足够的力量忍受。
我会让深绿的藤蔓覆盖低矮的篱笆墙。
从我的庭院望去云蒙山近若咫尺,
而走近它却需要经过几道溪流、几个山冈,
你见到茂盛的青草,总要割下来背回家中。
你不会忘记给孩子们捎几颗野草莓,
并告诉他们:这是祖先和亲人的叮咛。
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看上去简单、平常。
稍一接触,就知道像秋天的湖水一样幽深
难测。
瀑布在太阳下闪烁,因为距离太远,
我听不见它发出的声音。
相思雨(外一首)
霖 子
寻常地下着,多么简单
将我淋成一片枝繁叶茂的树林
李子树延伸在淅淅沥沥的
天籁中 不能自拔
流泻的雨 计算着心与心的距离
亲吻所有良田
茂密的甘霖
让雨滴一丝一丝沁润到骨髓
阳光是一种心境,它让我走进晨风
我舒展我愉悦我狂欢
我满面春风,以初恋的眼神注目
张开双臂找到一种飞翔的姿态
大山是一种呼唤,它让我攀登时仍然奔跑
我年轻我凝重我伟岸
我忘乎所以 以天使的羽翼上升
融化为一片高远的蓝天
闪电划破天幕
那是我无力捡拾的牧鞭
是谁甩出啪啪呼唤
让我不忍前行,又不敢抚摸伤残
我的灵魂在黎明时上岸
看不清远方前行的路
雨啊,是你让我在喧闹不息的人流中
勾勒我孤独清新的容颜
女诗人
胸围变小腹围增大
脸上开满菊花
来不及解下油腻的围裙
又去整理书架
今天的太阳照着昨日的尘埃
日子推转得好长好长
琐碎的唠叨是五味豆是葱花饼
书本成了催眠工具
久违的笔蘸着爱人的鼾声
跳跃成纷乱的思绪写下一些
无关紧要的字句
孩子是圆心
爱人是半径
女人便是圆周上滑动的车轮
走完一圈已是昔日黄昏
墙角蜷曲的猫喵喵叫着
它饿了
我比它更饥饿
雪落在比花更高的地方(外四首)
张 侗
这是夜晚,深秋的夜晚
走在平原最高的坡地上。
我和星星擦肩而过。
分不清棉垛和豆秸垛
去年的麦秸垛里,麻雀生儿育女
想起白天看到麻雀一对一对飞起落下
叽叽喳喳,现在我确信
一只一定在另一只的梦里。
这样的夜晚,我常常一个人走出很远
曾经几次打算,我不再走回去。
这是平原最高的地方了。一条河
从上游带来了光亮
在下游,它会遇到站在岸边的少年的我
和大地上黑暗的一些事物。
在平原最高的坡地上
我躺下来。远方是没有关闭门的城堡
风穿城而过,曳起我的头发
它就要拍打你的窗子
我感到一只鸟落在我的面孔上
啄出羽毛中细微的尘土。
这是深秋的夜晚
我在平原最高的坡地上,想到
即将到来的冬天会把雪落在
比花更高的地方。
相依为命
一只羊往前挪动半步
母亲就走一步
站在青翠的草芽面前
轻轻唤
一地的草芽聚集在母亲身边
缓缓铺开
母亲往前挪动半步
一群羊就走一步
一个季节陪我翻过高出地面的干渠
远去了
记 忆
在村庄南面,很远的麦地中
火车不断地轰然驰过
他们发出一样巨大的声音
呜——呜呜——呜呜呜
有月亮的晚上,铁轨闪亮
河水在远方闪亮
我常在深夜醒来,倾听
呜——呜呜——呜——
像多年前的一个雨夜
在轰然而响的雷声中,铁轨闪亮
河水闪亮。邻居二婶沿着铁轨离家出走
哭泣着,奔跑着
孩子在后面追逐着,奔跑着
光着身子哭泣着
跛脚的二叔在孩子后面咒骂着,哭泣着
呜——呜——呜
后来他们在一起
流着泪生活
流着泪死去
日 记
我多么可怜
像时间不动声色地把黑夜从梦中拿走
像时间不动声色地
二十年前的冬天拿走了我的童年
十五年前一个有大风的晚上
拿走了我的初恋,对了
还有我的沉默寡言
十年前,我记得多么清楚
那天阳光刺眼,拿走了我毛头小伙子的
冲动和感动
(那是我后来常怀念的东西)
加上我对算计人一窍不通
一年前,拿走了我头顶茂密的黑发
最后一个朋友
和对无耻的痛恨
有月亮的夏天
月光的冰柱生长在水面上
它的一端插进很深的污泥中
一些水草从根部开始缠绕
月亮缓慢爬出水面的声音回响
黎明是未驯服的猫
伸出坚硬的利爪
月光的冰柱在破裂,在坍塌
与骨折的声音没有什么区别
早晨,我只记得母亲
从河边提回了一桶
细碎的冰块
诗 五 首
祝相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