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3期

交叉点

作者:丛小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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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影中的人死去
  
  他与我们合影之后多年再未相见,如今他已经死去,离开人间。
  合影是一张旧照,保留了曾经的时间中的一个瞬间。那时他在我们中间说笑,与我们一样地呼吸空气、看见事物,甚至与我们共同食宿、肌肤相亲。然后,我们用同一支笔在同一本纪念册上写下各自的姓名。而现在,一切都留在了过去。现在,我们各自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与合影时不同了,时间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留下了刻痕,而他没有,他仍在我们合影的位置,与时间的深处,却没有被时间捉住。一个离时间而去的人,时间对他也无可奈何;一个离时间而去的人,是不是化为了永恒?
  他曾是我们中间的人,他曾是我们身边的人,他曾是与我们合影的人。但是他却被从我们身边抽走了。
  此刻,我看着这张许多年以前的合影照。上面的人(其中有我)在时光中被保存得真正是难得的清纯和年轻。看着这张合影照,我至少产生了两种以上的幻觉:我回到了过去的时光;我看着照片上的他(死去了的人),先是感到了他的真人已被抽走, 留下的只是一副空壳,然后感到在照片上他的位置幻化为一片空白?这使我感到在合影时,他就已经离去,他的位置只是一个空位。而在他死之前的这些年,我们一直被一个假象所欺骗。合影中的我及其他人呢?一切的情况是不是相同?
  合影中的人无疑将一个一个被时间修改得面目全非,将一个一个死去,直到一张合影照变为空白。
  
  谁来到了我们中间
  
  我生活在人们中间,许多个各人也生活在人们中间,因此大家便把“人们”改为“我们”。我生活在我们中间,许多个各人也生活在我们中间,除此而外,还有谁生活在我们中间?
  我以人的形象,准确地说是以我的形象,生活在我们中间,每个人都以人的形象、各自的形象和身份生活在我们中间。生活中,还有另外的谁,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到我们中间?他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又赶走了什么?他借用谁的口在和我们说话?他借用谁的大脑在思考?他以谁的眼睛观察,又用谁的躯体行动?
  我们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到的,也不知他将于什么时候离去。他对我们一清二楚,我们却对他一无所知。我们无法知道他是谁,但是他肯定已经来到了我们中间。
  
  一枚钉子和另一枚钉子
  
  一枚钉子和另一枚钉子,分别在墙的两面,互不相知。其中的一枚先期被钉入墙里,另外一枚被后来钉入墙里,它们钉尖对钉尖,在墙里相遇。早先的那一枚被后来的这一枚顶住,不得不让步、退出、掉在地上,它的主人拣起它,在同一个地方再次把它钉进去,那后来的一枚在墙上的另一面,让步、退出、掉在地上,被主人拣起……
  两枚钉子的主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钉子和钉子之间也有秘密,钉子和钉子之间,也有不可预见的隐秘关系。
  
  一把钥匙
  
  路面上的一把钥匙。
  它是被人有意丢弃,还是无意间被人不慎遗失?
  一把命定的锁在某条路或某条岔路的岔路尽头等待着被它开启。一扇门的后面隐藏着一个家庭或者一个房间、箱柜的迷宫。
  或许那把命定的锁已被废止使用,已被投入高炉化成铁水,但是钥匙梦不见铁水。在钥匙的记忆里,永远只有那一把命定的锁。如果这样,钥匙的等待已经注定无望。
  钥匙躺在路面上,等待一个回过头来寻找它的人。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它的命运。自它被打造出来,直到锈蚀腐烂,无论时间长短,都是它的一生。
  
  黑暗中的花朵
  
  黑暗中的花朵被黑暗所遮蔽,对我来说,它形同乌有。我知道它在黑暗之中,是因为我在黑暗之前就看见过它,它此刻在黑暗之中的样子完全是我的记忆和想象。在没有什么摧毁我对它的记忆和想象之前,我情愿相信:花朵仍然开放着,花朵仍在;只是它此刻处于黑暗之中,不为我所看见。假如它此刻被无声无息地移走,或者衰败凋零,我也不会知道,我会仍然把一个已经并不存在了的它虚置于此,当做黑暗中的花朵。在我动手去触摸它以断定它的真实存在和光线照亮它之前,它在我的意识之中就这么存在下去。当然,假如是处在漫长的黑暗之中,我就会对它的开放和存在与否产生猜测,但这种猜测需要证实。
  会不会是这么一种情况:黑暗中的花朵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我看不见、又没经过我的触摸加以证实的花朵是不存在的。
  在光照下被我看到的花朵,在黑暗降临和光照离去的一刹那也已随光离去,而在又一次被光照亮的同时它又一次出现。因为黑暗的作用使它超出了我的感知范围,使它离我远去;而光照使我的感知复活,它便又重新走近我。这种想法使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和想象,甚至感到人的记忆和想象是对自己的欺骗。那么我只相信实实在在让我感知到的东西。那么,在黑暗之中我只相信黑暗,而不相信黑暗中有什么存在。黑暗中的花朵存不存在,只有黑暗才真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