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4期

早晨

作者:马明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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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里想。
  要有光。
  光把平原上百万个村庄一齐照亮了,每一堵墙,每一扇窗都没有忽略。此刻,冬闲的村庄没有睁开眼睛,伏在她怀抱里酣睡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没有睁开眼睛。成百万头的黑、白、红、花的牛、马、驴、骡已经睁开了眼睛,干嚼枯草的羊群一起梦到了清洁的河水和嫩得淌汁的绿草遍地生根。深蓝的天宇,星光消隐。春天的早晨,没有风,凉沁沁的,太阳还藏在地平线下面,但是光来了。舒展的大地显现出来。广袤的平原显现出来。孤独的桥梁显现出来。纵深的河道显现出来。稀疏的树林显现出来。冻绿色的麦田以及待耕的春地显现出来。远处的河堤在他颠簸的视线里,一起一落。在他脚步下,一茎细草顶着那片显然被羊啃过又在羊口余生的孤独的叶子瑟瑟发抖。站在平原的高处,一个人造的土五上,抬头望,天真是空的,和这个早晨一样,看上去空空荡荡。往远处看,在光的指引下,大地苍茫,没有尽头,越来越辽阔。辽阔得让人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要有村庄。
  在阳光中,错错落落的村庄和错综复杂的道路显现出来。有了村庄就有人烟。笔直的炊烟显现出来。只一根,孤零零地像没有玩件的孩子,在这个无风的清晨,在这如海的早晨,歪歪斜斜地站在房顶上左摇右晃。过了一会儿,村庄上头长出了一座炊烟造就的树林。有了村庄就有了喧哗。鸡鸣、鸟叫、牛哞、马嘶、犬吠、羊咩、人语、孩哭开始向这个早晨倾泄。在平原上,最喧哗浮躁的地方是城市。村庄的道路最终通往城市。通往城市的乡村道路,是城市落生的脐带。不管这个孩子长多大.这根脐带无法剪断,这些灰褐色的脐带一旦变黑,接上那些趾高气扬的柏油路,就像患子痴呆症,再也记不下鞋子的印迹、脚步的大小。
  要有春天。
  站在河前,他意识到,河流并不是地图上那些弯曲的浅蓝的线。沿着河流走一走,感觉已经不一样了。身边的枣树、杨树、柳树,光秃秃的,还是老样子。叶子全都死了,树还活着。不,不再是老样子了,树上多了些伏在枝条上的星星点点的小苞苞儿,那是蜷曲着的幼小的叶子。看到这些,他的心动了一下,暖暖的。在阳光下,河流和她正在等待春天的一草一木都有了生命。穿越布满枯草的大地,在树木、道路、起伏不定的田野间往回走,他发现脚底板下热乎乎暖乎乎的,像踩在气垫子上。在他心一动一暖的瞬间,大地返浆了,大地怀孕了,那么多的树根在伸胳膊蹬腿,那么多的草种子期望着自己的绿。他仔细地看大地上,浅浅的草绿星星点点,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没往近前凑,他怕自己踩伤这些嫩苗苗,后退两步,在更远的地方看,那点点的绿成为一片。放下心来,他蹲下来,用手指头拨了拨那浅绿,它们是怎样捱过冬天的呢?它不怕冰雪吗?它怎么比人更早知道春天来了呢?他发现,自己读过的那些书差点害得他远离了大地、平原上的自然。大地和大地上这些草样的生命,比他想象的聪明得多。
  要有耕耘。
  有人吆喝着牲口驾着犁到田野里来了,犁铧如同闪电,将沉寂的平原震醒,泥土的芬芳冲天直上,带着一股呛人的土腥味。泥浪在犁铧上舞蹈,一浪高过一浪。大地并没有被割裂的痛,大地安忍不动,静谧安详。犁耕过的大地,暄腾之后,要撒播进各式各样的种子——滚圆的豆种、毛茸茸的棉籽、细小的芝麻、白南瓜子、黑西瓜子、胖花生豆、豆荚籽、花籽等等,数不清的饱满的种子跟星星一样遍布大地。不久,这些种子像五线谱上的音符,从地平线上跳跃出来。他站起身,看天时,他笑了。盯大地上的绿时间久了些,视觉沉浸在绿中,那一刻,他发现天上有一颗绿色的太阳。
  大地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个春天的早晨,想到什么,就会看到什么。, 他兴奋地舒伸胳膊,扩大心胸,深深呼吸新鲜空气。他多么想把这个广大清凉辽阔的早晨深深地吸进肺腹之中。
  他往回走的时候,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
  让他惊讶,这一眨眼的工夫,一个广大清凉、苍茫辽阔的早晨刷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