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5期

个人江湖

作者:哨 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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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住地在长江中游和洪湖的交汇点。准确地说,离长江不过二十步,而距洪湖更近了,仅仅转身就可触摸。看惯了湖面上的渔舟唱晚和江涛中的船影鬼魅,我熟悉这大水边所有飞鸟走兽的习性以及植物们的高大、卑微,我甚至熟悉江岸大地与湖边滩涂的差异……
  比如,那些整天追逐陌生的过往客轮的江鸥,是从不屑于洪湖的宁静或微澜的,而那些让湖上机帆船的隆隆轰鸣惊扰的野鸭,除了蛰伏高过头顶的芦丛,丝毫不敢觊觎近在咫尺的长江半眼,更不用说涉足巨浪和逝者如斯的江流了。只有燕、蝙蝠、游云和天风是例外,它们总能自由往返江面和湖水里,似乎它们才是我所遭遇的水的主宰。连大地和大地上生长的一切也有不同。江岸是褐黄色的,坚硬、孤寂,沙滩绵绵不绝,酷似一匹无法尾随长江流浪而搁浅在防浪林里的怪兽。湖滩多是深黑色的,松软、幽静,水藻满目贝壳遍生,有如无边无际的温柔陷阱。我一直奇怪在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大地上,高大的白杨和卑微的蓝丝草怎么能相安无事生长,而没有猜忌、嫉妒、嘲笑,更没有打击、毁灭和强占?就像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默默守望对方多久了,还能陪伴多少年啊?
  在我的眼里,我相信一条穿越高原、雪山和盆地阻隔并哺育了广袤平原的泥沙俱下的万里长江就是威严的父亲,我相信那片烟波浩渺、水草繁茂的洪湖是勤劳的母亲。而那些散居在大水边的村落、集镇、工厂、学校、监狱和疯人院,甚至岁枯岁荣的荷丛和低徊婉转的水鸟、以及溯流而上、顺流而下的汽笛,我都视为相知相伴的兄弟姊妹。我活在他们中,活在空气、露水、阳光、鸟鸣和一滴水中。活在我的个人江湖中。我用我的语言说自己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固执地认为,写作者终身的困惑不是“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难题,而是“我是谁?”的盘诘和责问。身处个人江湖里,当生活的漩涡有如一张张怪异而陌生的脸包围着自己时,我愈来愈感觉到嘴巴的无力和心灵的虚幻以及目光的空洞,这使得我眷念黄昏的江风里那些近乎绝迹的白鳍豚伸出狂澜上的黑白夹杂的唇,着迷那红色的安眠药片的夕阳融化在洪湖的静谧,更热爱终身匍匐大水之上的渔民额头上爬满的皱纹,那酷似苦楝年轮的皱纹。怀着眷念、着迷和热爱,我有幸能用诗歌保全下自己,并一步一步抵达大地上万事万物生生不息的根部,一步一步抵达生活的本质:承担。在个人江湖里,我承担我个人写作的命。承担我该忍受的渺小和平凡,承担我该沉默的颠簸、大风和一个个循环往复的白昼。
  而随着时间的无隋推进,当我经过童年、少年而步入了中青年阶段,我奇怪心怀的诗歌隋结并没随遭遇的人面和爱隋而迅急地消逝,相反,却有增无减。我知道写作已构成了我日常生活里的劳作了。就像湖面上那些还靠撒网捕鱼度日的老渔夫,尽管他知道每网上岸时,捞上来的更多的是钉螺、稗草和淤泥。也许是一张空空的网,但他知道他幻想打上船的鱼,飘忽、游移却一定活在大水里,一定就活在下一次撒网里。他就那样撒着,撒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他的幸福。而在个人江湖上像老渔夫一样的劳作里,我的幸福在于通过诗歌让我清楚了来历和归宿。我来自一滴水,必将归宿一滴水中。
  水是我的宿命。我知道在这片僻静得近乎被人遗忘的江湖交汇点上,当生活像一块无限下沉的沼泽地,淹没和遮蔽了一滴水时,我毕生反对的人只有我自己。我毕生致力的事是让一滴水挣脱大地的羁绊,融会在大海大洋中,并重返天空,再落入更大的个人江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