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5期

把湖水引向大海

作者:张执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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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我在许多场合谈到了一个被我们忽视了很久的词语,这个词语就是:能力。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一个写作者,特别是一个有了一段写作年龄的人,如果再继续沉醉于“勇气”、“雄心”和“信念”的层面上,那将是一件很尴尬难堪的事情。当代诗歌所面临的最明显的窘境就在于,雄心(或野心)勃勃的写作者太多,但真正具有将其化为一种能力的人太少了。诗人的能力最终必须落实在他对语言的驾驭上面,并能通过整体的文本予以呈现出来。一个能够将日常生活消化掉并迅速吸纳为养分的诗人才是具有顽强生命力的诗人,反之,则短命和速朽。我已经再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相信那些缺少生活热情的作品了,我也越来越不相信那些活得污七八糟的人会是什么“天才”,我宁愿饶有兴致地观看一个寂寞劳作者的笨拙,也不再倾听那些天花乱坠的鬼话。正是在上述前提下,我把哨兵的诗歌从沉睡的硬盘里调出来,摊放在面前,打探和揣摩。
  哨兵是一个拥有自我家园的诗人,确切地说,他有一片属于他个人的湖水,而且那座湖泊闻名遐迩。最近两年,我曾数度拜访那座大湖,在浩渺的烟波上泛舟、唏嘘。每次船至湖心,我就会恍然感觉到置身于一个装满水的晶莹的国度。老实说,一个身临其境却依然麻木不仁的人肯定不适合写诗。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才没有把理科出生的哨兵掉头来写作诗歌看作是一桩多么怪异的事情,倒是他若不写作,才真是咄咄怪事。他在,所以他写。这是一种外力作用于心灵的结果。哨兵有效地利用了这些天然的材料,然后充满耐心地将它们一一化作诗歌的血脉,日复一日,他终于慢慢地清晰起来。
  
  我和那匹百年隐居的水怪 对视过十分钟
  
  潜入水底的脊背 酷似亡祖
  
  深躬荒野的身躯:黝黑 平凡 丑陋……
  
  这样的“对视”构成了哨兵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据我所知,每隔几天哨兵就要从他居住的县城抄一条隐秘的小道独自去湖边枯坐,他的许多渔民朋友就是在这样的枯坐中走进他生活的。他熟悉湖风吹送过来的各种气息,熟悉活跃在水草和淤泥深处的所有细小的生物,为了证明自己的熟悉程度,他甚至“卖弄”似地将湖里的各类物质用精确的数据一一表列于纸上,让它们在字里行间行走……从这种意义上来看,哨兵酷似一位称职的乡村速记员,他记录下的这些名词、这些数据将因为他而具有了合法的身份和价值。我的意思是,哨兵通过自觉而可靠的写作使他身边的人与事具备了出处和来历。是的,出处和来历,无论是对于写作者还是被写者都相当重要。一个没有出处的写作者是可疑的,一种来历不明的事物也同样没有说服力。
  哨兵是一个敏感的诗人,他的能力体现在他拉网似地对湖里隐性生命的不厌其烦地打捞和排查方面,他总是尽可能地将映入眼帘的人与物加以汇总,然后归类。他是一个具有悲悯情怀的诗人,为了达到预先设置的目标,他往往不惜笔墨,一遍遍修订诗稿,朝那个既定的“目标”大步挺进。然而,同样是在这里,诗人的直觉出现了耗散,以至于因为用力过度,造成了传达过程中的障碍。我常常感觉,一个诗人如果过度地在“写”字上用力,往往会造成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隔”。
  有时我也疑虑:哨兵因为洪湖而得名究竟是好还是坏?或者说,洪湖因为哨兵的存在而更加真实和具体,究竟是幸事还是悲哀?我试图说服自己,哨兵在创造另外一座“洪湖”,但那不是地域上的名称和位置,而是内心深处的一片汪洋大海。我试图让自己明白,一个诚实厚道的劳动者迟早有一天会战胜任何天堑的。而事实上,他也正在这样做。但真正问题还在于,写作者不能被自己独有的优势所左右。我在阅读了他大量的作品之后,已经隐隐产生了类似的担忧。作为哨兵的朋友,我真希望他掘堤泄洪,让湖里的波涛与太平洋里的巨浪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