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6期

诗七首

作者:沈 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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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漠,一个感悟
  
  沙漠像海:一个升起的屋顶
  塞人、蒙古人、突厥人、吐火罗人
  曾站在那里,眺望天空
  
  如今它是一个文明的大墓地
  在地底,枯骨与枯骨相互纠缠着
  当他们需要亲吻时
  必须吹去不存在的嘴唇上的沙子
  
  风沙一如从前,吞噬着城镇、村庄
  但天空依然蓝得深不可测
  
  我突然厌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贩子
  
  后头
  
  从石头中取出我们的形象:一个沉重的肉身
  然后雕凿开始了——
  来吧,刀,斧,榔头,凿子
  来吧,这乒乒乓乓水花与碎石飞溅的一生
  
  坚硬些,也更柔软些
  所有的利器就伤害不到我们了
  
  在石头中放回我们自己:一件略显矜持的作品
  另一次生命开始了,而石头浑然无觉
  
  后头上的塞种人
  
  塞种人将自己的形象保留在石头上
  女的丰乳肥臀,男的有着夸张的性器
  三千年后,他们的形象变成了一张张异族的
  面孔,像深秋的落叶一样随风飘零
  只有在拥挤的大街上,当身体与身体相碰
  仍能听到石头的钝响,迸溅几朵蓝色的火花
  河流与草场早已成为石头的一部分
  他们的羊群永远吃不到青草
  他们的小鹿长出长长的鸟嘴
  在不可知的引力中凌空展翅而去
   孩子
  
  一个白瓷般的孩子是易碎的
  他是上帝的心肝肉
  
  在虚无中他活过了晚年、中年、青年
  他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累了
  躺在摇篮里啼哭
  
  世界是那么大,而他是那么小
  小到仿佛要逃到另一个身体里去
  一个白瓷般的孩子是易碎的
  
  一位母亲也许只能捡到他的几块碎片
  她的乳房因受伤而流出奶水
  
  闪电
  
  我设想它枝繁叶茂
  在一个瞬间完成全部的表达
  成长,开花,结果
  比白昼更白,比黑夜更黑
  将时间的荒芜压缩成
  一个片段,一种突兀的意外
  然后尽情地释放、释放……
  ——一个深入人心的惊叹号
  一个叩响亡灵门扉的惊叹号
  因此,一株闪电的扎根意识
  并不亚于一棵树
  ——一棵瞬间的树
  
  冰
  
  这些寒冷的死亡的冰块将要运往何处?
  这些禁锢巨犀冻伤嗓子
  和鸟儿凋零翅膀
  的冰块?
  
  如果我们能背负它,挪动它
  冰块会慢慢融化,混合着汗水
  顺着后背、手臂和腿
  流成一条小溪
  喂养尘土中一朵新生的雏菊
  
  我们尚未学会在飞翔中逃亡
  却通过对一朵花的赞美活了下来
  
  路
  
  草原上有许多的路
  只有一条是属于她的
  那时她还是一位小姑娘
  怀里抱着雏菊、罂粟
  还有一颗野兔般怦怦跳动的心
  一定是中了魔法——小路把她带向
  一座洁白的毡房,一位漂泊的阿肯
  他有一副魔鬼般的嗓子
  他有一把天堂里的冬不拉
  
  许多年过去
  荒草一点点覆没她的小路
  她的阿肯早已不知去向
  白天,她用羊奶把一群孩子喂大
  晚上躲在丈夫的鼾声里
  听着风像一位浪子走过草原
  在夜里,在梦中,荒草一次又一次
  覆没她的小路
  
  草原上有许多的路
  没有一条是属于她的
  当她在暮色中唤回羊群
  当她随着毡房  从一个地方迁到另一个地方  时常感到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
  走在一条不是路的路上
  
  ①阿肯,指哈萨克行吟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