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8期

周庄的秋天(组诗)

作者:周建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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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庄的秋天
  
  玉米已经回家,那个胡子花白,弯腰拾粪的老人
  还没回家,露水打湿他的脚。他一扬手
  铁叉就把新鲜的牛粪送到背上的荆条筐里
  这个在秋天就穿着黑棉裤棉袄的老人
  参加过解放战争,在村里干了半辈子支书
  但他注定贫苦,倔强,长寿,像村头
  那棵被岁月掏空的槐树
  白菜已经回家,我的大伯,那个害怕血的乡村医生
  还没回家,露水打湿他的脚。他深一脚浅一脚
  踏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赶往邻村,车架上驮着
  活命的药箱,这个继承祖业的老中医,在村里
  看了半辈子病,但他正患着糖尿病,肺心病,哮喘
  此时,他侈望的,想吃下一枚秋天的梨
  花生已经回家,我的奶奶,那个高高瘦瘦的老婆婆
  还没有回家,露水打湿她的脚。垒拌她一生
  美其名曰三寸金莲的小脚,她把它放在坟里
  这个嫁到周庄,一辈子没走出村子的人,
  村庄把她埋在北面的槐树林,她在秋天,像一只
  空荡荡的花生壳,已经养育过四男三女
  
  麻雀
  
  这只灰色的小家伙,像秋天的背影
  萎缩在一根电线上,我知道
  它的想法,它要在盛大的秋天到来之前
  把在对面柳树鸣叫的蝉干掉,
  它听得仔细,它要听到蝉具体藏身哪条枝叶
  风从远处刮来,像一个顽皮小孩的手指
  把音碟划破,这个灰色的小家伙
  听到了“嘶嘎,嘶嘎”的噪音
  
  这只灰色的小家伙,像秋天的背影
  羽毛被远处刮来的风吹起
  我想象到秋天山坡上一小块茅草
  始终没有要飞的意思,看得出它真想
  把那只蝉干掉,这肯定是
  在秋天到来前,最后的想法,它的眼睛
  一会方,一会圆,一会望天,一会望地
  它望地的时刻,我看见它的眼睛里
  也有一小块灰色
  
  傻鱼
  
  我坐在大海上,垂钓海里的傻鱼
  我把钓钩抛进海里之前,就已经
  向神明解释清楚,凡被我钓上来的
  皆属傻鱼
  
  大海宽广无边,傻鱼们前赴后继
  咬住我的鱼竿不放,我把傻鱼摆在岸边
  傻鱼都长着和我一样的眼睛
  美丽,无神,相士所说的羊眼
  
  我和傻鱼都长着美丽的羊眼
  看清了世界的卑微,却分不清
  好人和歹人,我和傻鱼躺在干燥的沙滩上
  悲悯着草原深处的羊群
  
  夜晚的麦地
  
  月光下,麦子熟了
  手一摸,扎得生疼
  父亲摘下一穗,放在手掌里
  合起来使劲一搓,张开嘴
  吹掉皮壳和碎成细小的麦芒
  露出新鲜饱满的麦粒
  捏了几粒,放在嘴里嚼嚼
  对我说:明一早
  就去前村唤收割机
  
  此时,麦地是宁静的
  像藏在陶罐里的清泉
  月光下,我看见麦子们在飞
  闪动着白色的光
  它们和两只夜鸟飞过
  麦地不远处奶奶瘦小的坟
  父亲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像是惊呆了,又像在接受
  什么洗礼,脸上溅着水渍
  
  母亲的时代
  
  母亲的时代仿佛景德镇的瓷
  在熊熊窑火里,我没有看见
  母亲的时代是中国的公社时代
  母亲时代的麦子熟了,母亲
  弯腰割麦,镰刀闪耀
  叉子插进马车上的麦垛
  男人们拉着石碌在场上奔跑
  麦粒挤出了麦穗
  母亲扬起木锨,把麦芒和麦粒
  送到空中,麦芒随风而逝
  麦粒回到身边
  
  母亲的歌声比生产队废弃的
  锄头做的钟声撩人
  那些背诵毛泽东语录的喉咙
  变成了哑巴,当母亲走过
  蚊群笼罩,豌豆缠绕的寨子
  男人们放弃了吹牛
  他们搞阶级斗争的手
  只想把一朵野花插入
  母亲乌黑结实的发辫
  母亲的时代是中国的公社时代
  母亲的时代随风而逝
  母亲回到我们身边
  
  杨岭中学
  
  水泥的屏风上,毛体的字迹还能辨认出来
  老槐树上悬挂的钟已经废弃,上课下课
  来自一阵吵闹的电铃。校长不再是那个
  抽烟斗的老头,硕大的木质烟斗
  差不多敲遍了差等生的脑袋,十五年前
  我坐在高大的教室,最后一排
  为凑足作文的字数愁眉不展
  
  十五年后,那排宿舍还在,我曾经精确测量过
  它到食堂的距离,我们排队打饭,因为加楔儿打架
  女生在宿舍前的水塔下洗床单,洗衣服
  有时,下了晚自习,夜风习习
  我们去打水,从那些红绿的衣裤下钻过
  
  多么满足啊,在一个雨夜,我们十个人
  缩在被子里,谈论一个女生,我们都爱上了她
  却都心照不宣,相互取笑,我们仿佛
  那根晾衣绳上的十粒雨滴,聚集,转瞬
  便不知所去,我们共同的爱人,也杳无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