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11期
河流的子孙(外十首)
作者:刘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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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将你们留下,是你们自己留下。
从来没有上岸的人们,你们必须劳动才能维持简单的生存。
你们生活俭朴条件不高,是一些要求最低的人;
可是生活能够给予你们的标准,还要更低。
太阳从身后升起,可总是很快离开你们。
可是,我确信你们仍然留在生活的范围以内——
知道什么时候割谷,什么时候种豆,什么时候赶场;
什么时候以火焚烧草秸,什么时候晚炊。
你们经历着苦难,也经历着生活的安闲。
我敢说除了我,这个世界上能叫出你们名字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站立在太阳下,可你们看不见我。
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这些树和草,神的植物,随着春天的到来
再次轮回,越来越快。草的脚步和人的脚步,
越来越快。一柱强光穿过密林的间隙,打在
草地上躺着的男人和女人的脸上,时间的移动越来越快。
越来越令人心惊。印刷品雪片一样在人群之上飞行,
越来越快。生与死;动作的手;门的开启和关闭;
携带爆炸装置的恐怖分子奔跑的脚步及美国大兵的集结
越来越快。政客们上下翻飞的巨大嘴巴
越来越快。变幻的时装;荧屏的画面;旋转如同醉酒的陀螺;
高楼打夯机在黑暗里的抽送,越来越快。
越来越有力。上帝离开;陌生星系的絮状物离开,
地球偏离中心;宇宙的膨胀,越来越快。
两个巨人拉动大锯的臂膀;频频摆出而又撤走的酒宴;
和酒宴后面操作间里切剁肉泥的菜刀和天堂里
搬运酒罐的伙计们的脚步越来越快。沉默的鱼群追赶鱼群,
再被张着大口的巨网追赶,越来越快。
世界在提速。时间在提速。巨大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公路上的车轮;互联网上的信息;以及诗歌弑父的运动,
拉动时代向深渊内部倾斜越来越快。快得失去了控制。
以致不等人类思考片刻就纷纷归于遗忘。
而遗忘越来越快。如同火焰和星光的河流源源不断地向后,
向后,继续向后,归于寂静。越来越快。
巨大的和渺小的都住在雾里
在今展的雾中有一座巨大的钢厂显出淡淡的轮廓。
在今展的雾中世界神秘而道路盲目。
巨大和渺小的事物第一次握手官和坐在一起。
我所谓巨大,是指一座座落在嘉陵江源头地带的城市和
一座又一座石头山峦的庞大躯体影影幢幢,连绵不断;
像是一大群巨人正在这个多雾的早晨开会。
我所谓渺小是指简陋的饭馆。早点铺,仇恨,爱和无数细小事物,
以及昨夜一个没有姓名的人永不说出的梦境,
都包含在这一片苍茫的背景之中,荒蛮,遥远而浑然一体。
不能肯定事物的真相在什么时候开始显露。
让生活亮一点吧,无数的人在心里这样说。
在这个多雾的朦胧的早晨一切都悬而未决。
乘车人坐在一辆即将开出的汽车上,将雾吸进去,再吐出来。
像是一个老年的思考者在吸很香的香烟,很慢。
豹
原谅豹:它必须独自面对一个完整的黑夜。
原谅它的吼声忽然将一片无辜的树林摇动。
原谅它,像坐佛在大地的高处原谅了仇人。
原谅它的懒惰和娇情;对血的需要和肉食的需要。
原谅它的焦躁和力量,它刚才需要发泄。
原谅它刚刚吓退了一个胆敢靠近的人。
它刚刚从一千次同类的恶斗里幸存下来。
它走过的河流只有湍急的流水没有桥梁。
它不可能找到亲人;父母和兄弟姐妹早巳不知去向。
它没有朋友,只能在荒原的范围内活动。
一只有黑色斑点的浅毛的豹,其实不乏温情的一面:
可以被一个绝色的美女倒骑。
一个诗人暂时离开汉中
有时我离开汉中,把太阳留在平原以东很远。
这是一个冬天的早晨,白霜轻轻地覆盖了广大的原野,
也覆盖了原野上的菜地、麦苗、笔直的犁沟和苗圃。
我躲进深山,沿着河流向上穿过了秦岭的山地。
我看见矿山相互勾连的运料车道折来折去,一直伸向了山顶。
人们在这里将山的骨头磨粉,通过铁,找出铁。
这是必需的。有更多的事物需要倚靠它站立。
冬天的树木的枝桠在远处的山上交织在一起。
水浑然不知污染,依然流向了一座外省城市所在的方向。
有时我故意离开汉中很远,因为在那里诗歌已经写尽。
我看见汉中——诗歌的发生地,依然怀抱诗歌,
安坐于秦岭的群山之外:孤独,安详,背影透明;
包含河流、冬天和美丽爱人,而天空弯曲。
蚀
一种动作。缓慢的工作在这个世界上继续。
意味着事物完全垂,直,的降落和一把刀的存在。
或者叫风化,耐心的镂刻。沉默的人,迈着,缓慢的步伐,携带着破坏的力量。
粗大的箭头永远指向事物根部最深处的那一点。
武陵源,华山,云南的石林,科罗拉多大峡谷;
将一座古代城池完全掩埋的流沙;所有被称为造化杰作的事物,
都将被慢慢销蚀,直到面目全非化为尘埃。
一种力量刻划入骨。这就是歌唱中的世界;
皇帝辞典里的江山;废君们的梦中家国和
未来年代的广场;更多的人将到此地一游。
这个世界一切都已经被无数次地动用过了,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只好把剩下的部分接受下来建立生活。
把依然坚持的部分称作山,正在逃走的部分称作河流。
不时为一些虚幻的事物激动。世界日益空旷
世界被贬损和蹂躏的美,令人为之倾倒,并哑口无言。
在钟声里
天空弯曲;我确信钟声来自天空的两壁。
在钟声里,孩子们穿着鲜艳的衣裳在草地上移动,唱着歌。
在钟声里,天堂的建筑显现于一座外省城市的最高处,类似一座城堡被废弃的样子。
这液体的声音,人们在其中洗过了手,再将多余的水滴甩掉,听见它
说:现在我要让,你们看到水的本质。
我不是水,可是先于水,也先于世界。
是水的母亲,灵魂的领养者。我-要将这个被叫作灵魂的孤儿养大。
并且进入它的内心,在那里一个劲地降雪,
留下一条巨大河流在地表缓慢移动的痕迹。
现在我要让事物骚动,无家可归的找到中心,哪怕只是处在外围。
我要证明,世界由善于共鸣的石头构成。
让人们看到这个世界易于打动的一面。
我让忧伤的人们听着,沉睡的醒来,流泪的人抬起头;
有巨大创口的山峦,你们为什么寂然不动?
滞留在车站的车辆,你们为什么还不出发?
难道你们听不到我澄黄的声音,它的波浪、波浪的光芒正在迫近;
难道你们只有千个空洞的远方,根本没有灵魂?
杜 甫
唐朝的血和肉,
都长在杨贵妃们的身上。
糟老头一无所有,
瘦得只剩下骨头,
一年又一年在苦难里流浪。
洁白的骨头响着,
构成了诗的形状。
这就是望岳的那个人吗?
让我好好看看。
我听见生活在说:
你看我的刀是多么尖利和耐心
像冬天北方的风,
吹着。尖利的口哨,
直取一个诗人骨头的内部。
生活每欺骗诗人一次,
诗人就用诗报复一次。
这话是谁说的?
对。要瘦就瘦到底,
瘦到山穷水尽,
瘦到无须粮食支持,
只要一点清水。
瘦到只剩下骨头的欢乐和傲慢
在文化里站一千年。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必须更高。现在,沿着瑞士多雪的道路向上,
抵达智慧的极限。他语气亲切,
手杖黑亮、光滑,它的一端向左侧弯曲。
从浑沌返回。和蔼的老人,我知道
他并不要求更多。激情是藏起的;
他说,世界的真相就是透明,与一个位于高原的湖泊相似。
我听见这个声音,更多地理解了美
和世界。现在,在瑞士多雪的山地
停留下来,茫然四顾。和蔼的老者,
如此亲切。我深信你在为瑞士写作的同时
也在为中国写作。现在我看见了。
那些透明的、简约的、纯净的诗歌
提前清除了杂质,就像蓝宝石一样纯净。
他仍然走在瑞士的路上。现在,
让应召而来的宇和词像飞行的子弹,
每一个都击中本质。而本质发出回声。
在空无一人的山谷,压缩成金属模样的能量块保存在诗里;
像存在诗歌行里的一批秘密银两;
历尽坎坷、智慧和宁静成为品质。
穿过圣菲尔德广场,现在,我仅仅看到他的背影
更亲切更平易;面对世界,从不惊慌。
米勒·拾穗
我允准你们。你们三个,
上帝的麦田,总有一些麦穗为你们遗落在那里。
这就够了。我允准你们为了一朵或两朵带芒的麦穗
再次弯腰。在你们前面的地上还有更多。
我允准这个傍晚的风要轻柔一些,
即使它们一定要吹动你们的头发。
如果累了,就把手背到身后去吧;
或是用手撑住膝盖,歇一小会儿吧。
这没有什么。我并且允准你们平静和快乐。
我允准你们;并且答应你们别的请求。
我允准你们以俭朴的装束与大地融为一体。
我让你们提醒诗再参加诗,从这里进入一幅永恒名画的前台。
没有更多的要求;农民的傍晚,只有和谐与宁静,
像夏天的时候我在中国大地上看到的情景。
我的母亲和妹妹,头戴草帽滞留在地里,
以致任何路过的人都将她们看作黄昏的神明
或者幸福本身。真的很像。
我允准你们;(可我是谁,谁允准了我?)
暮色像涨潮一样迅速升起!……你们三个在地里。
远处,树木和村庄连成一片,有三辆大车
套上了马匹,正在将成捆的麦子运走。
米勒·月光下的牧羊女
月光朦胧。拿什么温暖你;
除了一条棉织的披肩,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你必须在天黑以前回到家里。
我没有看见你美丽的面容,
你只是把双肩裹得更紧了一些。
而你的心思更隐秘步履更快。
你弯下腰,将羊群拦向另一个方向。
法国大地今夜寒冷而沉默。
拿什么温暖你,牧羊女,
你的生活是那么高、那么灿烂,
在你的前面,羊群无语,
像一大片盲目滚动的石头。
作者简介:刘歌,本名刘树枝,陕西洋县人、律师。1980年开始写作,1982年6月在《诗刊》发表处女作。著有诗集《走向人群》、《愤怒》、《词语的暴动》,诗学随笔集《先锋的幻想》,散文集《在命运里旅行》,纪实与访谈系列《时代生活报告》(第1辑)。作品散见于《诗刊》、《诗选刊》、《北京文学》、《散文》、《青春》、《延河》等数十家文学刊物。入选《中国诗选》、《作家文摘》、年度最佳诗歌等二十余种选刊和选本,曾获“安泰杯”中华散文大赛特等奖等文学奖项十余次。并有作品被央视在黄金时段配乐播出。2002年7月跻身网络诗界,其新作多次在网上引起强烈反响。现居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