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11期

诗歌:抵达事物核心的最近的路途

作者:彭 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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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诗,可以有多种定义,可以从多少个角度打量,可以列举出一系列触发感动的理由。但如果要求最为简洁地概括出对于诗的理解的话,我要说,诗是对于存在本质的贴近,是抵达事物核心的最近的路途。这一点,正是将我和诗牢牢连接在一起的纽带。
  事物的特色往往在比较中更能够凸现。在文学的多种体裁中,小说和戏剧依赖于塑造人物形象,编织故事情节,散文随笔需要埋设情感的管道,或者搭建思想的逻辑,它们都具有某种繁复、迂回的特性,不同程度地依赖于某些技术性的手段;只有诗歌,最大限度地剥离了这些因素,直达存在的本质。删繁就简,略去了一切交代、过渡,诗以最简洁的形式,系连着最为精粹、凝聚的情感和思想。说到这里,不妨表达得极端一些:有些情形下,一部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可以用几句诗来给予高度的概括。英国大作家哈代,在《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等一系列长篇小说杰作中,通过跌宕起伏的故事遭际,描绘了主人公悲剧性的命运身世,印证了在他的许多短诗中反复吟诵的主题:时间侵蚀希望、才华、美丽、清新、热情和活力;人生是一系列挫折和失败的冒险;人作为个体,作为宇宙和社会的生物,只是受到不可抗拒的生命力的任意驱使而已。
  真正优秀的诗句,总是像一道闪电,当它闪耀时,万物被骤然照亮,呈现为一种彻底的澄明清澈。天空和大地的阻隔瞬间化作乌有。借助它的光亮,你能够观察到事物最细腻的纹理,一切阴翳都被驱逐殆尽。事物在一瞬间彻底袒露了自己。
  譬如,对于生命,且听听诗是如何揭示和言说的。
  生命何其短暂飘忽,思之每每令人黯然。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的《瞬息间是夜晚》,对这点给予了凝练的表达:“每一个人/偎依着大地的胸怀/孤寂地裸露在阳光之下/瞬息间是夜晚。”短短几句,往返于这样一组既对立又依存的范畴之中:阳光和黑暗,存在和消逝,生命和死亡。法国诗人保尔·福尔的《认生》,更是把生命的历程高度浓缩于三个片断中:“一开始听到钟声:‘像耶稣在马槽中诞生……’/接着是更响的钟声:‘高兴啊,我的爱人!’/随后,立刻就是哀惋死者的钟声。”读着它,会联想到汉代古诗十九首里这样一些句子:“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人生如白驹过隙的匆促之感,表达得酣畅淋漓。
  生命尽管短暂,却因其价值和意义的充溢丰盈之感,而令人激扬不已。在墨西哥诗人帕斯的《生活本身就是闪电》中,生活获得了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观照,确立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在大海的黑夜里,穿梭的游鱼便是闪电。在森林的黑夜里,翻飞的鸟儿便是闪电。在人生的黑夜里,粼粼的白骨便是闪电。世界。你一片昏暗,而生活本身便是闪电。”
  生命的意义经由具体的生活而呈现,恰似音乐通过音符而存在,图画通过线条和色彩而存在。生命中,面临着无穷的可能性,尤其是在青年时期,不同的职业,不同的生活方式,选择令人眼花缭乱。但人生的悲剧性意蕴就在于,获得和舍弃并存,选择了一条道路,也便意味着封闭了其他的道路。对于这点,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一条未走的路》揭示得十分透彻精辟。一条道路在树林里分成两岔,通往不同的方向,行路人只能选择其中之一。那么,选择哪一条?放弃哪一条?取舍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必须如此的特别理由。于是作者选择了其中之一,带着很大的随意性。然而这只是第一步选择,因为这条被选择了的道路,不久又接续上了另一条,这个过程还会不断地重复。这样,随着脚步的不断延伸,当初曾经相交相连的两条岔路,相互之间距离越来越遥远,通往完全不同的区域和风景。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机遇和偶然性,往往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面貌。任何一种选择都同时意味着更多的放弃,任何一种实现,也都是以众多其他可能性的夭折作为代价。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匆促,然而这个短暂的旅程中,仍然充满了大量的挫折,所谓命途多舛。怀疑,焦虑,消沉,丧失生存的意义感,自暴自弃的冲动,等等,种种戕害生命的阴霾,时常会笼罩在灵魂的天空。这是葡萄牙诗人佩索阿的比喻:“我的生命是一条废弃的船,背叛了命运,躺在荒凉的港湾。它为什么不拔锚启航,乘风破浪,去和奇迹联姻?”“行动的躯体已经僵死,没有意志使他复生。”这种困惑的极致状态,便是莎士比亚戏剧中丹麦王子面对的命题——“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但无疑抗争才是人间正道,经由它才能最终达成和命运的和谐。在里尔克的诗句中,生命的理想姿态应该这样确立:“我是一只鹰,一阵暴风,还是一首伟大的歌。”用疑聚起来的全部生命力,来对抗世界的荒谬感,努力摆脱生存的种种有形和无形的羁绊,让灵魂向着一切美好的东西敞开。就像一位葡萄牙诗人安特拉德所吟唱的:“急切需要创造快乐,成倍地增加亲吻和收获。急切需要把玫瑰、河流寻觅,还有那美丽的晨曦。”只要这样做了,我们就会拥有和欣赏到那么多珍贵的事物:孩子的笑靥,恋人的絮语,射进丛林深处的一缕阳光,澄澈的溪流中水草轻柔的摇曳……总之,诗是一种内在的光源,其投射之处,晦暗的都会被照亮。一位名叫让尼娜·米托的法国女诗人,更是把诗中所蕴含的力量,提升到天地自然一般的位置:“在飘落的雪花上或累累的硕果上/在灌木的叶芽上或鸟群中/让诗歌展示第五季节的电光”。
  由此出发,我始终如一地认为,诗是文学的最高境界。散文中的诗意一直是我心仪的维度,一种尺度。阿索林、希梅内斯、都德、屠格涅夫、巴乌斯托夫斯基、普列什文……他们一连串闪光的作品夯实了这个信念。我认为,倘若一名散文家的作品被认为具有某种诗的特质,是一种很高的褒奖。我期待着将来的某一天会得到这样的奖赏。
  诗歌不能给我们带来金钱、名声、地位,等等。但却能够在潜移默化中,传授给我们对待、处置这些事物的正确的态度,使我们与它们、与整个世界,建立起一种恰如其分的关系。使我们的生存,得以构建在美的、理性的根基之上,牢固而又充满情趣。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忘记伟大的智利诗人聂鲁达的那句话:“吟唱诗歌不会劳而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