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12期
秘密总在夜深呈现
作者:薛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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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在父亲面前受惯了教诲的孩子终于长大成人,他有了回
过头来对父亲言说的冲动。初长成的少年要向父亲说话了,视角力求平等,语调力求缓和,目的是让父亲信服,并且要让围观者以为,这是两个平等的男人在愉快地交谈。
我不知道是否人人心中皆有这样的冲动和渴求,也许我有,要不然我不会写下那么多与父亲有关的诗。在我看来,每个诗人心中至少有两个不容回避的母题:一个是母亲,一个是父亲。母亲把诗歌引向抒情,父亲引领诗人走向叙事。所以少年非得长大成人之后才能触及这个命题。当他第一次意识到这样的写作冲动,一句潜台词几乎脱口而出了:“父亲,我终于要来写你了!”
《夜晚的秘密》中的父亲符合我这样的要求,这也是迄今为止我笔下最现实也最为生活化的父亲,当然,处理手法还是采用了象征。父亲这个人拥有精良的生活的技艺,终生与土地相依为命,他是个合格的农民。父亲言语木讷,但是思绪飞腾,他是为数不多的出门干活还在口袋里揣上《红楼梦》的人,他从未踏进学堂或私塾的门,对于文字却有着与生俱来的向往甚至崇拜,他对繁体字版的《东周列国志》爱不释手。孩子们长大之后,心目中那个英雄父亲的形象溃败了,随之对父亲产生了似是而非的怀疑。我也是。父亲啊,《红楼梦》于你有益吗?于我们的生活有益吗?
所有这些在我看来不合时宜的东西统统被我称为“黑马”。一匹不知来自何方的黑马引来成千上万匹黑马,这么多“动荡”的黑马伤害了我们的柴米生活。尽管不能亲眼看见,但是我却知道(猜测?)它们就寄居在父亲的睡梦里,它们是生长于父亲梦之旷野的精灵,它们是父亲的梦本身!所以我要潜入父亲的梦中以便完成我的壮举。毫无疑问,这是一次自以为是得近乎嚣张的成长,我竟然想要改变自己的父亲了。其实我原来的打算是尽量的和缓平静,尽量说服父亲让他相信我的意见(更主要的是让他知道我已经长大),然而我一开口就激动得浑身颤抖,一出手就刀兵相见了,稚拙之气分毫毕现。“我想杀死/你梦中的黑马”,我曾在这一句上犹豫再三,反复揣度是否改成“我想杀死你/梦中的黑马”。我终于还是放弃了激烈的言辞,就像我在父亲面前惯常的那样。
在我以往的作品中,父亲的形象始终模糊不清,近似于符号,因为我没有要求诗歌干预生活,只是用来描摹想象和心灵,直到《第三条河流》,我才借助一篇拉美小说把父亲推向了神性。“原来我是这样胆小的人,原来我是这么需要父亲/无名的水鸟的呜咽在我心里产生共鸣,我失声痛哭时/有人乘风而来,那人正是我的父亲,一个须发无边的神!”无论是在我的诗歌里,还是在原作《第三条河流》中,这个父亲的形象反倒暗合了少年的心事。但在长诗《缤纷来客》里,我已经开始用怀疑的目光来打量父亲了。
“大雨一直下了十五天,狗群般的客人吃光了我们
仅存于地窖的粮食,父亲连夜捉来上岸的水蛇,
他们的饭桌上又飘荡起恩爱的欢乐,母亲躲在葡萄架下
独自哭泣,她用荒凉的嗓音向我求援,
从树上下来时,我的身体像一条长久吃水的河堤
仿佛眨眼之间就要塌陷,我把湿漉漉的泥丸当子弹
对准最肥的远房亲戚射出,父亲出来看究竟。那时天正放晴。”
在这里,被黑马牵引或者骑在马背上停不下来的父亲背叛了我们的生活,这也正是我后来写作《夜晚的秘密》的动机所在。“众马的嘶鸣”震裂了我们的家屋,“砖瓦跌落”,“砸死爱家的老鼠和蛇”。这是诗意的转移。当我回想两年之前写作这首诗时的具体情景,事过境迁,已经颇有些“只是当时已惘然”了,然而父亲那颓唐的面孔依然清晰浮现,因为他在生活中面临失败的样子已经深深烙刻在我的灵魂深处。我急于为父亲讨个说法。也许在父亲面前,每个孩子都显得有些自作聪明,我又何尝不是?生活早巳为父亲赶走了黑马,恰好父亲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后来我突然发现,这匹“黑得如同夜晚,如同空虚”的黑马,竟然从未走远,并且悄无声息地让我做了它的骑手!于是我也动荡起来,于是我不再安分于村庄里死水般的静谧。“它们搅动河水的声音/我再也难以忍受”;“就像海水已经抵达村庄/的边缘,我快要支撑不住”。我终于明白,我所有的紧张和不安恐怕都起源于此,如今被黑马牵引或骑在马背上的人变成我了。当我们自以为是地表演过后,生活才将秘密的秘密展示给我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