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13期

给诗以温度和硬度

作者:朱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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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派别”、旗号之类一向兴味索然,不过偶尔也有管不住嘴巴的时候,在小报副刊或与友人的通信、通话中,零星散布过几次所谓诗歌主张。好像还在一所军校的学术报告厅里有节制地放过几句厥词,总体意思是当下某些诗歌缺少鲜血和骨头。
  我觉得有必要重新明确一下诗的底线(或叫基本标准)。提出这个话题要冒些风险,可能会遭到某些诗人的攻讦或讥讽:诗是最个人化的艺术,而非具有数据指标的工件,何以存在底线?一首诗的长宽高各应是多少?这厮是不是又想搞文学政治化?
  一穗谷子没有数据指标,有经验的老农放进手心一捻,拈一粒放嘴里一嚼、一品,立刻就会判定优劣。“诗是最美最善的思想在最善最美的时刻”,雪莱给诗的定义中已经为诗划出了底线,通俗的理解就是健康和美。阅读即审美,眼下的状况是:审美时常审出丑来。有的诗故弄玄虚、云遮雾罩。有的诗皮厚三尺,费半天劲剥开,里面却连一滴清露也没有。大量诗作看似一个美人,你想爱抚时发现没有一丝体温,华服内裹着一个空心塑料衣模。个别诗作,甚至就是脐下三寸的伤口展示。
  诗人面临的艰巨工作,就是如何把语言变成处女(克劳斯)。诗的美是通过语言来实现的,现在有些诗的语言不仅距离处女甚远,甚至已经沦落为商女的虚假呻吟和娇喘。面对读者的纷纷退场,一些诗人却往往归咎于社会原因和读者素质,很少面壁自省。让读者伤心的原因,是诗人捧出的文字里缺少血液和骨头。
  诗是最能体现作者才华和创造力的文学样式,就创作本身而言,“个人化”这一概念并没有错。问题在于部分诗人假借“个人化”的名义,躲进远离现实、远离人民的洞穴里舔舐自己的伤口(伤口的真假也令人生疑),随后甩出一堆与大众生存状况和感情痛痒毫不相干的文字。诗的“人民性”正日渐丧失(又是一个可能遭到嘲弄的危险话题)。以我的理解,“人民性”和“个人化”并不矛盾。屈原的悲伤是天下知识分子的悲伤,李白的月光是天下离乡人的月光,杜甫的茅屋是天下寒士的茅屋,岑参的白雪是天下征人的白雪,李清照的眼泪是离乱年代天下淑女的眼泪。诗的美、诗的力量,越是个人的,越是天下的。
  我们应该跪着捧读传统。谁也无法避开传统,想彻底颠覆传统另起炉灶,只能是提着自己的头发上天。看看“诺奖”获奖诗人,有几个人的得奖理由和继承、发扬了诗人祖国的文化传统无关!汉诗的优秀传统在新中国成立后曾一度发生严重畸变,留下的伤痛直到新时期到来才告结束。思想解放、价值取向多元是社会走向健康文明的标志,但价值多元并非无价值。把诗歌手稿放进抽屉以备自虞者除外,怀有发表目的诗歌写作必须有所承载,诗人必须为土地和人民承担一个精神劳动者的责任和义务。诗人的血肉肩膀扛不起江山,但诗人的骨头里必须耸立着江山;诗人执笔的手不能给人民以稻蔬,但诗人的心里必须供奉着父母兄妹般的天下苍生。对土地充满感念、对百姓心怀悲悯,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必须具备的精神条件。在此前提下,方可论及艺术方法和诗质优劣。
  雪莱墓碑上的铭文是“波西·雪莱——众人的心”,聂鲁达的诗里随处可见他“瘦长的祖国”,每块铜、每只蕃茄里都呼啸着智利的血。有几个当今中国诗人敢说雪莱不是诗人,敢说聂鲁达的文字不是诗?
  就个人的阅读欣赏而言,我比较偏爱具有温度和硬度的诗作。温度和硬度其实是一个问题,有了温度才有硬度。一首诗哪怕只藏一滴泪水,也应具有诗人的体温,低于诗人体温的泪水必是假货,再逼真的假货也没有击打力量。一首诗即使只含一滴血,也应是滚烫的鲜血,内含骨头的硬度、火焰的品质和剑戟的锋芒。我自己写诗不多,在有限的写作实践中,我尽量选择明亮硬朗、富有力度和相对大气的意象,语言上绝不为读者设置障碍,力求用最直接的方式切入痛点,以期使文字升起血液的温度,呈现出骨头的资质。坚持这样的原则,倘若注定要对诗的含蓄特征和整体坚固程度造成伤害的话,我认为代价是值得的。一个人对某种信念的坚持,如同一粒尘埃的飞舞,意义不在于能否划出看得见的弧线,而在于对飞舞本身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