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17期

灵魂之醉

作者:王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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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一首诗,其实就是读那个诗人,读他的情感张力和人格魅力,读他的灵魂;读一首好诗,其实就是在拍案叫绝之顷欣然接受他的暗示,追随他去攀登不可思议的梦幻高峰。高峰寒涩却灼人视听,高峰无酒却醉人魂灵。这便是无眠子夜,读刘家魁的叙事诗害得我意走神驰通宵难宁的根由所在。我叹服刘家魁大智若愚的文笔、始料不及的时序安排以及他精妙的心理刻画,发觉他的选材视角、叙述思维及语言方式无不个性独特,引人入胜。
  首先是选材的反常切人以紧扣要害。刘家魁深知自己并非历史学家而仅仅是一位抒情诗人,深知抓住要害的前提不仅是理清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以全程把握命运沧桑和悲喜变迁,还必须遁入时空之邈,对历史记忆中经久不衰的人文素材或故事曲折作进一步的剔选斟酌,舍乱象以溯本源,去皮肉而求肝胆,实现文学意义上“这一个”的创作初衷。准确地说,两个人所见的太阳绝非相同的一轮。诗人对材料的选择不仅取决于其高屋建瓴的能量,而且取决于其下笔之初的准确程度。刘家魁结合自己的爱憎对材料加以大胆取舍和小心解析之后决定跨越序曲又跨越华彩乐章,直扑尾声。也就是他一刀便切入故事核心和人物精髓,将读者引进他所设定的抒发氛围与动态情境,使读者与之同视角,共唏嘘,贴近了事半功倍的选材要津。比如西施这个家喻户晓的文学故事人物,写她甚么?即便其素材是一座诱人至深的金矿,也恐怕早被一代代墨客骚人一遍遍淘光。刘家魁竟心血来潮地蹊径别辟,弄了个《西子还乡》出来,让西施一步三叹于还乡路上,让一口又一口鲜红的血,从她悲痛欲绝的心中“喷出”,其哀也何!在这里,作者对原始材料匠心独具的剪裁功夫,得到了无可置疑的印证。再比如五百年前徐渭其人,休说他策划抗倭的血性刚烈或怀才不遇的生存尴尬,即便是书画文章也绝对属于一代翘楚,而刘家魁却直捣长龙,将一把盘古用来开天辟地的斧头抡起来“开辟自己脑袋”,其生命之末的幻听幻觉,的确触目惊心,徐渭对“寂寞千古的月亮”所发“你是谁的悬在半空的心”的那声长叹,谁听了能不黯然神伤?此外,无论是浩气长存的杨靖宇还是跳进水中去“拯救月亮”的李白、无论是因屈辱悲愤而怒挺犄角“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地刺进主人的胸膛”之老牛还是为摆脱其可悲父母“被屠宰时那一声惊天裂地的绝唱”而“扑向深渊”的小牛,刘家魁都紧紧挑选绝尘前的灵动片刻,紧紧抓住要害加以叙说。诗人不编志而重在演义。诗人描绘的细节不等同却绝对高于生活的真实;刘家魁这种慧眼独具且悲涵五内的有机选材,既属技巧之敏睿,更属见地之独到,满足了“事因情取情为我用”的创作需求。
  其次是叙事的奇异风格和有机变易。就叙事诗的常态而言,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和比较生动的人物形象当属必不可少的硬件,而刘家魁却无视章法,保持他“我已经不再是我,你却依然是你”的叙述自由。诗人因各自视角与识见之不同而形成各自的叙述习惯和品评风格,读者读一首叙事诗显然不是要听诗人所讲的故事;作为诗,第一要件还是情,冷静不如骚动,止水不如波涛,而刘家魁与其所述客体之间的关系已从开始的热情立即升格为汹涌激情,进而跨进“人鬼情未了”的时空化境!他游刃有余的笔锋将他从创作的初始意象渐次抵达其终极目标。试想以“广告终于播完了! 可是,天哪/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你的死/看到了人世间最冷酷的一页/看到了一个比你的死大过亿万倍的死亡”的第一人称叙说,能不唤起我们欲穷“大过亿万倍”真相的兴趣,这就正中聪明作者的下怀,使我们陷进了《呼救》一诗的情感魔方,听见了一声声血泪呐喊。回溯整个篇章,诗人以刘官林心脏病突发倒在青岛市大街上整整二十一个小时无人上前救助为引信,意在人类良知的猛烈爆发,他描述的哪里是一个小偷在一个垂死者最需救助的时候不施救助而伸手偷取钱包的冰凉现实,而是对经过刘官林身旁却“视若无睹”的两万多“同胞”发一声人心不古的凄怆叹惋;痛乎哀哉,名利场上“来去匆忙”的自私的人啊!诗人无自我。诗中之“我”,起先不过是一个漫无目的的荧屏观众,随即移位,成了一位满怀恻隐之心的目击人,最后嬗变为和刘官林一块儿倒卧长街垂危待救,却没有一个人驻足行经这儿肯作片刻的停留。末了走来的不是救世主而竟然是一个“小偷”!诗人借笔下人物的心灵无声地诉说:“我也不用你救我的命我只请你救救这块石头”,这“一块和心的形状大小一样的石头”,这意味深长的愿望表达,其实是表达了诗人对人间善美的不屈呼唤,表达了一种人类终将得救的坚贞信念。刘家魁在人称上的自由转换和概念模糊,使他的所有叙述无不展现出创作灵性和嫁接技巧,使所选材料充满生机。讲了个动魄惊心。而此类令人重新聆听并再次咀嚼的材料则在作者的感同身受和灵肉与共中使作者与读者同获精神启迪和灵魂升华;强烈的情感人人都有,但只有具备以超常能力表达其强烈情感并使之感染他人的歌者,我们才称其为真正的诗人。刘家魁属于情动于衷而抑扬难排的浪漫诗人。浪漫主义诗人中往往因看破红尘而隐约具有悲观主义倾向,但他又必然具有“爱必胜恶”的坚定信念,否则他不如绝尘而去,何以诗为?我以为这就是刘家魁在叙述和叹咏中锲而不舍的演绎方式。刘家魁在其绝大多数叙事诗中都毫不迟疑地渗透到他所刻画的客体中去,达到我已非我的忘我状态。“儿啊儿啊!你可知道那么多记者,逼着我说出你的姓名和住址,我为甚么拒绝?我不能说啊,即使死后,我也不会告诉阎王。”诗人在这首诗里丧失了自己的视角,成了一位惨遭逆子抛弃却舐犊之心依旧的哀妇,如此仇将恩报的缘由只有一个:“因为我是母亲”。诗人将母爱写到了极致!
  最后我不得不说,决定一首诗作成败的关键是语言;甚至可以说,语言是一位诗人赖以存在的终极法器和我们判断诗与非诗的准绳,诗的创作或所谓诗的贡献,其实就是诗人以其独特语言对整个诗坛作出的贡献。就我而言,我因记住“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而记住了普希金,因一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而懂得了艾青,以及因“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感知到李后主的亡国悲凉,因此我们也不妨从“因为我是母亲”这一短句捕捉到刘家魁的人性关怀和性灵取向,触摸到一位诗人的心。也就是说,那看似浅显的叙述话语,却绝对属于刘家魁独用,只有刘家魁才那样去写那样去说,这一特点只要细品《往日的祈祷》的“用泪水洗净了脸/又用锯齿梳了梳混乱的白发”等诗句便足以印证,格调不俗又言简意赅的诗质话语比比皆是,他不断地以惊人之笔唤起读者的联想,他绝非用水而是用泪血陈述其所见所闻,绝非用嘴而是用心来呕吐心声,他充满家国沉浮的忧患意识又将这宗匹夫不忘忧家国的喟叹决然隐藏在诗思深处,只提供暗示却从不说教。我感到选集里的每一首诗都恰似一杯苦酒,诗人在自斟自饮中已一次次乱了心绪,苦了情智并醉了灵魂,他意念清醒而语言已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