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18期
遥远的祠堂(二章)
作者:伊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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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风
事事都和恐惧连在一起。有一个中午,妈妈让我拿几件衣服到江边去洗。原来不是很宽的江水怎么变成茫茫的一大片,上面漂浮着土黄色的泡沫,闷闷的满涨到将近岸沿。我身后是晴朗朗的天空下的村庄和田野,旁边还有人,而我不知为何会那么害怕,就像正在做着梦魇。我转身一路奔跑着回到家,艰难地把那样的水的状况对妈妈描述着,为自己没把衣服洗了就回来解释。妈妈告诉我那是外海的大潮水涨进来了,这时的水是咸的,是不能洗衣服的。妈妈没有责备反而充满怜爱,而我不觉得高兴。
那条江在没有涨潮时是清澈流动的,江中还有凸起的石头。妹妹常常要跟我一起去洗衣服,有好几次,不知怎么的她就跌进水里,旁边的大人们就慌张地把她抓上来。我牵着湿淋淋的妹妹走过窄而长的街道,耳朵里全是“这是老师的孩子”的声音。妹妹提着鞋子赤着脚,如果踩到硬物,就哇的大哭起来,真是惊天动地啊!已有一大群孩子跟在后面,我让自己僵硬着头也不回地走,一进祠堂就把门插紧。那些孩子们还是不甘心地爬上围墙,把脑袋搁在墙头朝里看,但妈妈一呵斥,就全都像小南瓜似的滚了下去。
黄昏的时候,常有送葬的队伍从祠堂墙外走过——麻衣、棺材、纸钱、哭声和铜锣声的那种粗苍的黄与灿亮的黄混合的诡异景象,总是没隔几天就有一趟,仿佛那墙外有一条从人世通往冥界的无止境的巷道。这样的时候,我就躲在床铺底下的墙角里, 用手指堵紧耳朵,并尽量不让那从木窗格里斜射进来的夕阳照在身上的任何地方,仿佛怕被知道似的,仿佛那夕光也和那队伍有关似的。其实,的确是有关的,只是不知道怎样关联起来,不知道为何那么害怕——
“那黄昏是大香炉/我是一个小香炉/心颤颤/烟袅袅/我生命的消息被丝丝接走……”
去年夏天去看望母亲,还特意到那个祠堂看了看,没想到它还基本没什么改变,但土墙下的金针花、墙外的菜园子和墙角的香椿树没有了,而我仍被它的古旧和荒凉感动,竟然羡慕起自己的童年有如此的居所——
“皇冠比比皆是/金针花只有一朵/在我心灵迂回的小路尽头/挺立如天使的厅堂/仿佛甘泉封人冰川无人知晓/我对自己的生命惋惜不已……”
一阵风吹来,是以前的风。统一着一切的悲凉还在。世界永远是凄美的,只是有时我们没感觉到。多么值得珍爱的世界!
深潭波光
厨房西向有一个小门,可以看到田野中那条通向祠堂的路。妈妈常常整半天地坐在门边缝补我们的衣裳,时不时朝门外望去,希望能够看见爸爸从小路走来。爸爸被下放到五十公里外的茶场当工人,大约一两个月会步行回来一次。妈妈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失望的,等到她觉得爸爸肯定不会回来了就长叹一声收拾起东西。在没有电话,通信又及为不便的农村,等待是多么刻骨铭心的辛酸。
因为是假日,老师们有的回家,有的走亲戚,有的到城关看戏或看电影,而妈妈为了照顾幼小的我们,什么地方都不能去。
我有时候想象,当祠堂和祠堂外的原野都没人无边的黑暗时,我们所住房间的那个纸糊的透着微弱灯光的小木窗,曾被多少隐秘的眼睛盯视着啊!那淡黄色的四方形的一小块光亮,直接就是恐怖,就是危险,是生生割出来的黑暗的一个伤口,是黑暗不愿接受的痛和怨,如果黑暗稍一挪动,它就会顷刻湮灭。
而夜鸟和野虫却似乎因这样的一个窗口格外兴奋,又像是受了黑暗的怂恿似的,有意地、肆无忌惮地朝它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叫声,落在我们的梦里梦外,更多的时候是落在妈妈的失眠里。还有风以及匿藏在黑暗中的各种小兽也时不时地制造出像是没来由却另人联想不止的音响,妈妈有时实在害怕,就会去推推我们,而迷迷糊糊的我们,转一下身子又睡过去了。
妈妈现在老了,尽管她有时的言行惹人懊恼,但一想到妈妈曾经是怎样孤单而又坚强地带着我们熬过一个又一个凄凉和惊悸的日子,就什么都可以原谅了。妈妈二生的苦难只有我们知道,谁也没有耐心听她倾诉。
“……我不忍看妈妈的眼睛/她像老房子里依然明净的玻璃窗/只有我知道/深潭波光俺没了多少明月/妈妈/我会守住/通往这阳台的人口/让烟云在你心上静静行走/这样的时刻您最美丽/不是谁都能够/如此庄严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