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22期
麦秸垛(八首)
作者:陈 亮
字体: 【大 中 小】
葡萄熟了
葡萄熟了无人去采摘
由绿变红再复杂的紫透
一阵写意的风
飘过去了!若百鸟衔来的那场朝露
被深情的藏掖在那藤那茎
那阔叶,更多是在那穗里
酿出了那酒那绝色那梦
葡萄熟了。在既远又近的自然里
无人能够想及。等窥视明白了
那是什么,舌尖生津的
岁月终于不依不饶地开启
了唇齿。滴落下去啦!就要
滴落下去,那晶莹。记忆茫然
听觉也暧昧。那不时发作的
无名痛是什么呢?
麦秸垛
小时候,和伙伴们在场院里捉迷藏
钻进一个麦秸垛,竟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迷糊着走回家
屁股上挨了爹结结实实的两鞋底
而嘴巴却倔强着没裂出一点声儿来
二十岁时,野野的心想出外闯闯
在麦秸垛跟草花妹妹告别
麦秸垛的香和草花妹妹的香
真让人难以挪开英雄的步子啊
——头发白了的时候,好不容易
才从迷宫的城市迷糊着转回来
爹却不见了,草花也不知哪里去啦
只有那个麦秸垛还在,又矮又黑的
看着我扑到它怀里大哭,仿佛
小时候爹揍在屁股上的那两个
鞋底,直到今天才传出了,痛——
晌午
亿万只隐形的虫子,在黑铁锅的北平原
发疯叫着。想要把炭火的日头撵到西山以西
醉酒的风跌撞着钻进玉米地
出来后摇身变成绿色的了
它吹着,吹着吹着……运来绵绵的无穷的睡意
墨水河在北平原上狮子老虎般喧哗着
靠近村子时仿佛想起了什么
忽然止住了大笑声,乖如一头吃奶的羔羊
歇晌的庄稼人在梦里走出老远,那魂儿
定是被蝴蝶牵引着,在花草间醉了
忘记了怎么回来,假如被谁
搬走肉身恐怕也不会知觉
村庄像个废弃的空巢那样静得有些吓人
但似乎在那睡梦里才落下一个雨点,就已使汉子们
闪电般抓起农具……
迷路的老奶奶
一个老奶奶在繁华的城市里迷路了
她在一幢大楼前打量了几下
又在另一幢那么相似的楼前打量了几下
摇摇头,用小脚慢慢离去了
她用一把破沿的蒲扇遮掩毒日
遮掩着咬耳的窃笑和玻璃招牌
那巨大的反光。一个老奶奶
她到底应该在哪里居住
这时,她在一条路的斑马线上停了下来
胆怯的态度,让红绿灯
停在了黄灯上置疑:红还是绿?
近处是钢铁的兽在焦躁啊
一个老奶奶,她在矮下去矮下去
最后竟蹲下哭啦,若森林中一茎弱草
一个老奶奶在繁华的城市迷路了
她的孤单,就是我的孤单
爱
当伟大的秋日来临,谷穗深深鞠躬
当高粱因畅饮无度亮出酒幌
当玉米揭开难得的黄金襟怀
当庄稼们自节气里走回家
当农具被擦拭干净,然后再把
这些民间乐器陶钟样
悬挂于小院最朝阳的位置
当把一些红薯煮熟切成片状
晒出太阳味儿,封存在瓦坛
当大圈里那头母猪喜产十二只仔
当它们肉哄哄的滚到你跟前
拱舔你的脚趾,再滚到梨树柿树
跟前,去拱舔树们的脚趾,树们
会禁不住痒,噼啪抛落果实
有些正打在头上。香!我怀疑
这一切均是你神秘的赐予
燕 子
那年我刚十八岁,就被二叔拎进食品厂
我干装卸工,燕子在车间择菜,每当我
把刚卸下来的菠菜连同汗水递给她
菠菜们就像中了仙气一样亢奋起来
燕子燕子……菠菜们一天到晚不停地喊着
而她总是低着头,脸,果子样红红的
嘴唇抿紧了,半言不发,仿佛口里全是金子
和珠玉……半年很快过去,厂子破产了
她要回荷泽老家,我也要回北平原
临行时,我们都哭了,似窝了好多话
却只有使劲诅咒厂子,大风越刮越大
连地球都晃动起来,手不知怎么的
握着握着就松开了。在卡车粗暴的催促中
我喊:燕子别哭别哭,发了财一定去找你
否则我不是人。多年以后,我觉得自己
真的不是人了。燕子!燕子!
暴 雨
雨点的大脚凶狠地踩着北平原
庄稼的方阵被踩得紧抱成一团
湖泊的脸难看死了,像中了无数颗子弹
鱼们被迫飞出去,又被踩进了泥潭
戴眼镜的青蛙被踩得喊叫成一片
老火车被踩得一步都不敢向前了
像一大段记忆,被踩住,被洗去锈迹
不得不露出了有些陌生的脸
火车司机像是被踩懵了,慌乱间
以为到站了,猛然摁响了汽笛
放出了一个个形色不一似曾相识的小人儿
他们先是欢跃地在北平原上等待着
但很快就被绝望地踩进了泥水间……
雨后,很多人扛着铁锨跑向田野
—会儿挖着什么,一会儿又禁不住跪下
大哭
泪点狠狠地要把他们的身体踩进北平原
口 信
请告诉那人,春天已经生成:嫩的胳膊
嫩的眼睛,嫩的鼻子和嘴唇,嫩的腿脚……
他不舍昼夜地闹你,使你睡觉都会开着
身体的窗子
你不愿意漏下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缕
哭声和笑声
请告诉那人,孩子渐渐长大,皮肤在晒黑
声音变粗。现在,他可以放肆地顶着荷叶在墨水河
泅游了,他绞尽脑汁用野花写下第一封情书
别在了邻家姑娘的门环,却忘记署上姓名
请告诉那人,木叶被点燃,果实被煮得黄熟
他终于学会了在低处歌唱,学会了从灰烬中寻找
火光。歉收的秋天被他歌唱着搬回村庄
给麻雀和风,小兽们和梦腾出了那么大的空场
请告诉那人,大风的刀口已被磨得能挥断河流
时候到了,一个人将终生的秘密埋藏于门口槐树下
他的神情在灯火中谷物一样宁静而沉着
请告诉那人,大雪来临,他是怀着幸福悄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