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22期
俞强印象
作者:柯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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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四月我在宁波,《诗刊》社策划的大型文化公益活动“春天送你一首诗”在当地搞得热火朝天。到处是摄像机和闪光灯,城市上空飘满各色气球和题有诗句的彩带。连幼儿园的孩子与拄杖的古稀老人也尝试以诗歌交谈。那种令人迷醉的节奏和气氛,仿佛是这座城市的自来水管里哗哗流淌出来的,也已经不再是经过净化的甬江的春水,而是通感与想象力了。但有一个人始终站在春天之外,温厚、孤寂、寡言少语。包括当天晚上在房间里的闲话,那么轻松、炽热的氛围中,就因为缺少他那夹杂着浓重慈溪土话的声音加入,显得多少有点儿遗憾。临走前他笑了笑站起来,做了一个无声而温馨的动作——把一册灰色封皮的诗集放在我的枕下。
这对当晚的睡眠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客人散后我开始阅读,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后来的身心投入。这本题为《大地之舷》的集子收集了他十年艺术生活的精粹部分,这位世俗与矫情的失语者在诗中突然显得雄辩而滔滔不绝,就像罗伯特·勃莱所形容的“哑巴开始说话”一样让人吃惊。车站、古镇、一个用三种姿势跑来的女孩、烟雨里的城市一角、赛马会、窑工、月光下的墓地、小情人与断电之夜的一次秉烛夜读,这些原来只不过属于他日常生活一部分的普通场景,此刻在语言和灵感的投影下却似真似幻,呈现出一种朴素而别致的魅力。他像一个精神世界的代言人面对现实大声说话。任何不熟悉他的读者和同行,只要听到他乡音深情吟唱的像“生活是粗糙的/像地里刚挖出的马铃薯”或“一个跛腿的少女/正在追赶梦中飞驰的车厢”这样质朴的诗句,相信都不会再对他的才华和出色的语言技巧有所怀疑。
我回忆起生平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一九九○年初秋在慈溪,那次虽说是去讲课,客观上只不过是为我们的有幸结识提供后个不用自掏腰包的机会。在县城的小酒馆里初次见面,读着从口袋里小心掏出的、尚带着几分体温与烟味的手稿,我很快被他纯情的、自言自语的声音吸引。还有一次是在什么会上,同样的沉默寡语。那时他已离开原先的棉纱厂去报社工作了,诗名在省内外也早已传播开来。评论家沈泽宜先生曾猜想他体内是否藏有一座动物园,“单纯中寄寓着深厚,细微处回应着主题”,并认为他“已是一位全国性的评说对象。幽居江北小城的诗人庞培在写给他的信里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并为诗中“真正和中国南方土地相称的晴朗大气”而心存感激。当我试探性地向他提起这些,如想象中一样,他显得略有些不安,并很快用别的话题扯了开去。也许,对于这个谦卑而低调的年轻人来说,朋友和前辈诗人的喝彩只是类似田径场上掌声那样的激励声响,而他要做的事情是如何让自己跑得更快更远。
也有人向我提及他诗中对现实生活的缺席,这些年来,他似乎更喜欢采用跟自身进行精神对话的方式子同时也只对自己心灵能够包容和烛照的事物感兴趣。但从这本诗集以及稍后发表的《行为艺术或声音》《敦煌》《城市和五只鸟》等近作的倾向来看,一种更开阔的视野看来已经水到渠成。何况这本身并不能说明什么,怎么写永远是最重要的,而写什么?说到底只是—个个大习惯问题。聂鲁达可以为一枝枯萎的玫瑰献上二十首情歌和一首绝望的歌,但同样也可以在马楚比楚高峰上热爱自己的祖国。我想,如果他愿意用写《我想一个人听听夜晚的声音》那样的精致深情笔调来写一写长城或大雁塔,说不定还能让杨炼江河们相形见绌呢?
今年四月依然在宁波,依然是春天与诗歌的短暂狂欢,但他没有来。电话一头的声音略显喑哑,说自己一连几个通宵整理诗稿,说即将要动身去北方参加一个笔会,说希望我能为他的新诗集说点什么。这当然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要求,无论是作为读者还是朋友。因为我深知这个人的生活中,艺术、谦逊和友情是他的全部家当,即使他的手中穷得只剩下一行诗歌,也会用它当作拐杖,以支持自己的身躯在现实中的艰难行走。“我在暮色中辨认远方的屋顶和灯火”,他说。而我们,我想,我们只是伫立路边,等他走过时为他鼓掌,向他投以充满敬意的一瞥的那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