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22期

与死为邻

作者:李寂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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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李寂荡,男,1970年出生于黔南。1999年在西南师大获得硕士学位。现居贵阳。《山花》副主编。
  
  生活中对我触动深的事情和场景容易进入我的写作。 《隔壁邻居》就是一例。
  再一次从学校毕业后,我分配到贵州省文联工作。当时这家单位是好多年没有进人了,加上前几年分来的几个大学生都纷纷调走,所以年轻人很少。我住的地方是单位办公大楼一侧的旧楼,远离单位住宿区,一层楼就只有我的一间宿舍。而我又不是贵阳人,在贵阳的朋友很少,所以下班后往往就得独自打发那漫长的时间,没有电视看,没有人说话。尤其是双休日,说的话加起来也就是三两句,比如,去门口小卖铺买烟会问老板,呵,要一盒黄果树。然后付钱。点燃烟走掉。实在太寂寞了就到小巷子里的公用电话那里不停地打电话。有时请某个同学吃饭,距离远,对方不是很乐意时,口气近乎央求似的。有时为了消耗无所发泄的精力,就狂走不已,到甲秀楼到小十字,再转回来,像一只困兽,真正体会到了城市那深入骨髓的孤独——原以为城市就是喧嚣和热闹——然而热闹与我无关。有一天,搬来了一个老头,和我住在同一楼层里,我感到高兴。因为从此早晚能见着一个人了,或许还能说说话什么的。老头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单身汉,很少与人来往,自己做饭吃。什么时候都含着一颗烟。常常一个人拎一只小板凳坐在走廊尽头,一声不响地看着远处。从那儿可以看见楼下奔流不息的车辆,那里刚好是城市的一个缺口,可以看见巨大的天空和天空中行走的云,有时还会意外地发现一轮明月,冷冷地或者笑盈盈地俯视着。
  老头搬来不久,我回了一趟在县城的老家。去时坐火车,回来也坐的火车。火车到了终点站(贵阳站),不经意间,我看见有一个人在对着我笑,心想这人是不是看错人了。当这人走到离我两米远的地方,我才认出她来。那一刹那,感到了诧异和一缕欣喜。我和她有过一段仿佛恋爱似的交往,而所谓的交往,其实主要就是书信往来。已有两年没有联络了,真想不到我们竟然会在列车上意外相逢。她的笑既甜美又羞涩,想不到她是学跆拳道的学生,她仍然还在这座城市的省体校读书。我告诉她我已毕业,刚分配到这里的一家杂志社工作。后来,她和她的几个同学来到我的宿舍。她们都是一群年轻的女孩子,有无限的活力和无穷的快乐。夜晚,我们喝红葡萄酒,猜酒令,喧闹,烟雾、酒味、笑声充实了长期空虚的房间。
  几天不见老头,我不禁觉得纳闷,这老头哪儿去了呢?他的门前摆放着一只盆子和一把椅子,如果他出远门了,怎么不把它们收回呢?如果没有出远门,怎么一连几天不见他的影子,他那儿怎么没有丝毫动静。渐渐地,一种不祥的感觉罩上心头。但理性又告诉我,准确地说,是日复一日的经验告诉我,发生不幸的可能不存在,一切都将如旧进行。正如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然而,不管怎么说,我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早晨,我站到他的门口锻炼身体。尽管阳光普照,阳气十足,锻炼完毕我回头一看他那紧闭的门,背脊仍不免一阵阴冷。随着时间的推延,我的不安也就越发加重。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那天下午,我独自一人在寝室里坐着,看见一位妇女提着一篮东西从我门前经过,不一会儿又见她神色慌张地跑了回去。我开始感到了恐惧。就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来了两个男人,他们撬开了门窗。我嗅到了强烈的尸体腐烂的气味,它像扑面而来的浓雾一样四处弥漫开来。想来,此前空气中早已散布着死亡的气息了。几日来的预感已得到证实,暗暗回避的侥幸已被现实彻底否决。我像被电击一般,肌肉不听使唤地抽搐起来。我看见了数日未见的老头,他赤身裸体地躺在门里边的地上……找来两个民工,让他们将老人的遗体抬上车,谈好了价钱,可他们一见到那恐怖的情景,立刻掉头就跑。后来还是殡仪馆的员工把尸体用白布包裹好抬走的。将其推进车厢时,极像推一件物品。活人也罢,死人也罢,都离去了。然而,死亡并没有离我而去,相反,它是离我更加的贴近了,成了我与它的单独面对,而它的面目却是越发的狰狞,令人不寒而栗。刚才的喧闹停息了,四周仿佛安宁下来,可我的内心却像恐惧的烈火烧煮下的一锅水不住地沸腾。我实在不知如何度过这个夜晚。这个夜晚仿佛一场无比漫长的梦魇。好不容易才盼到天明。我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我想起我临出发前,老头问我时间,我很不耐烦地回答了他。我不知他为何对时间这么执著。有时他来找我,纯粹是无话找话说,比如,他说,你也喜欢喝酒啊。他并没有看见我喝过酒,他之所以这么说,大概是看见我的窗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空酒瓶,不等我说完是啊,他便说我也喜欢喝酒,我想他下一句是不是说哪天我俩喝一杯呢。他没有说。我说我要去赶火车呢,他才讪讪地离开我的房间。后来听说到一些关于他的事,说他以前是一个泥水工,砌干墙的时候,他是边砌边饮酒,酒瓶就放在刚砌好的墙头上,墙砌多高酒瓶就放多高,他放酒瓶的高度是随着建筑的增高而增高的。他说过,他来我的隔壁只是暂时居住而已,他颇为骄傲地说,他买的新房正在装修,一俟装修好,他就搬进新家去住。他现在搬是搬走了,但搬去的地方不是他的新房,而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对于那时敏感、脆弱、神经衰弱的我来说,老人的死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恐惧和焦虑。白天人的想象倒不发达,可到了晚上,就觉得老人无所不在,或者站在黑暗的楼道,或者趴着窗户向我屋里窥探,或者像一阵风似的来到我的床前,有满腹的委屈和痛苦要向我倾诉。哪怕我关紧了门窗也无济于事。那段时间,我觉得我仿佛是与一个亡灵独处,一个人去承担所有的恐惧。而恐惧显然比孤独更难以承担。其实鬼在我心中。
  在我的诗中,显然存在着强烈的对比,青春和衰老,健康与疾病,快乐与痛苦,热闹与凄凉,生存与死亡等等,而二者之间却只有一墙之隔。我的诗是把现实真切的经验直接地搬进了诗中。
  人是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亡的动物。“向死而生”,便有了人生种种意义。对于人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死亡更重大的了,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让人恐惧的了。然而日常生活周而复始的单调足以让人麻木、迟钝。对于死亡的麻木,也就是对于生的麻木,对于时间的麻木。尽管理智上知道生之有限,生命短暂,但感觉上又觉得生之漫长,以为日子就会像昨天一样不断地重复下去。直到有一天生活突发变故,才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而最大的变故就是“死亡”,它将你从麻木的状态中震撼而醒。当你重新打量周围的一切,甚是陌生,你真切地感受到了生的脆弱和无常,感觉到生与死只是一纸之隔,“偶然”无所不在。于是,才更深切地感到生之弥足可贵。
  
  附诗:隔壁邻居
  李寂荡
  
  现在 我仍然觉得你住在隔壁
  只是看不见你的影子听不见你的动静罢了
  尽管那个夜晚我亲自看见工作
  把你推进火葬声的运输车
  
  去年冬天 雪下得特别大
  阳台上你的旧家具被白雪静静地覆盖
  你关门闭户 仿佛出远门未归
  
  直到现在 我仍然对你深怀愧疚
  你最后一次跟我说话是问我时间
  我很不耐烦地回答了你
  当时我急着去赶一趟火车
  回来时再也没看见你佝背从我门前经过
  我们饮酒作乐 高声喧哗
  料想你都听见了
  当时你就在隔壁 匍匐在地
  一大群绿苍蝇围绕着你飞舞
  不知在哪个夜间 你被阎王追逐
  未来得及打开门呼救便摔倒在门边
  但没有吵醒别人的瞌睡
  黑夜结束的地方 太阳照常升起
  照常照耀着你的阳台和门窗
  
  直到现在 我仍然感到你住在隔壁
  缄默着 怀抱最终未说出的话语
  绝望 愤懑 苦痛
  
  你走后 那些健壮的姑娘也离我而去
  裹挟着我自以为是的爱情和
  对安居乐业的渴望
  我漫无目的地过着日子
  把日子喝成一堆空酒瓶
  我不断地被梦魇惊骇
  然后一分一秒等着天明
  
  直到现在 我仍然活着
  独自一人 深居简出
  你走后 我有了两个邻居
  死亡和孤独